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未正二刻。
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这名自称李商隐的未冠少年自报家门后,让张翊均一瞬眉头微蹙,脸上泛起了难掩的困惑,一时间让他以为自己竟记错了自家的地址,跑到了别人家的宅子里唤了声“阿爷”。
可是无论张翊均如何再三确认这正堂内的陈饰以及院内的小景园径,都同他三年前来此告别父亲时相差无几。
张翊均立在前院内,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敢问阁下可是来访张四郎的?”
张四郎?
别人确确实实是这么叫自己阿爷的。
而恰在此刻,从正堂一侧的月洞门传来了脚步声,同时还闻有一略显年迈的声音道:“你看看,阿郎方才还说老夫耳朵坏了,这明明就有人敲门吧……”
这声音张翊均绝不陌生,那是他从小便听的声音。
不多时,从月洞门口处便趋出来一老一少,那年少者二十上下,仆役打扮,而那老者则年逾花甲,步履蹒跚,面有沟壑,下颌蓄着一把斑白髭须,身着褐色雪花常服,头佩深色幞头。
看来张翊均并没有来错地方。
即便阔别家宅三载有余,从小教训自己的老管家张锡的模样不消张翊均半个弹指便认了出来。不及张翊均脱口道出“阿翁”二字,老管家却在回头看到张翊均后登时愣在了原地。
“小……小郎君?”
“阿翁……”张翊均点了点头,轻声回道:“均儿回来了。”
老管家闻言又惊又喜,跑过来又是扯了扯张翊均的衣服,又是碰碰张翊均的脸颊,足足确认了好些工夫,才像刚想起来似的回身朝那小仆役厉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阿郎过来啊!”
那小仆役许是新招进来的,并不认识张翊均,见平日里待人堪称严苛的张锡竟对着一年岁看起来大不了自己几岁的陌生人笑容满面,声音中也满是和蔼慈祥,也有些看呆地立在原地。这一听张锡又恢复了往日的语调,便赶忙又往回奔去。
张翊均回想起阿姊先前的叮嘱,上来一句便开始自承错误,“是均儿的不对,回来前应当打个招呼,不想让阿翁毫无准备……”
“说什么呢?”张锡怨道:“这是小郎君的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打什么招呼?”张锡本还要说些什么,却蓦地注意到站在正堂门前的李商隐,两人相互叉手微施一礼。
张锡许是看出了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眼中的疑惑,便主动地先向李商隐介绍道:“这位是我家小郎君张翊均,先前自己一个人跑到西川孟浪去了,这才得空回来……”
张锡又用手掌指了指李商隐,正要开口,却被李商隐笑着抢了先道:“锡叔不必,小子自报家门便好……”
可是李商隐刚想接着说下去,一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便在方才那小仆役的陪同下缓步穿过月洞门,行至前院。那人身着圆领袍衫,鬓生华发,面虽有皱纹,却并不显苍老龙钟。倒是凸起来的肚腩比张翊均印象里要大了些,以至于腰间搭扣蹀躞被撑的紧紧的。
张翊均微低下头,道了句:“阿爷……”
张父看见儿子,阔别三载,却全然不像翊煊或者是张锡一样面露惊讶或是喜色,好像张翊均不过是离家半日似的。只是淡淡地看着张翊均点了下头,不温不火地回了句“均儿”,眼角甚至还残存着些久醉方醒的惺忪。
若是外人,必然会觉得这带有微妙尴尬气氛的场景有些怪,这算哪门子父子?而张父之后的行为,别说在旁观的李商隐,就连张翊均本人都更觉诧异。
只见张父将目光凝在张翊均身旁的“飒玉骓”身上,面色微怔了小半晌,仍带困意的双眸霎时间明亮了些许,垂在一旁的手不经意地抬了抬,却须臾像意识到似的,又将双手负在身后。
李商隐瞅了瞅张父又打量了下这匹额上缀着枚青星斑的玉白骏马,即便并不太懂马的李商隐也不由得看着飒玉骓一身的健美线条发自内心道,这马属实是好马。不过却一时也想不通为何张父方才会有那样的表情,好像他见过这匹马似的。
“她叫什么?”张父的神情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慵懒。
张翊均被这突然一问弄得愣了一下,而后答道:“此马名叫‘飒玉骓’,取飒如……”
张翊均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张父却已轻声替他续上了:“……飒如风,白似玉之意。”
“呃……正是,阿爷难道……认识这匹马?”
“不过是妄猜的……”张父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而后见一时间有些冷场,便先哈哈一笑热热场子,颇为热情地将手掌搭在李商隐的肩头,“这位是十六郎,从东都洛阳跑来长安,赶明年科考的举子,现在寄住家里,人多些热闹,均儿你不会嫌弃吧……”
“自是不会……”张翊均又细细地看了看李商隐,倒对这未冠少年不觉有了些好奇,自己阿爷平日里除却宴请亲家和仍在长安的旧友喝酒饮宴外,便无甚交结,让他人寄住也是少之又少,喜欢人多热闹这种话更不像是他的风格。
看面前的李商隐,估摸年岁顶多十七八,必然不是什么故交,更何况在自己印象里,也不记得自己阿爷亲朋中谁家有这么个小子,便半打趣地问父亲道:“阿爷,您怎么也开始附儒风雅了?”
张父只是笑着应了一声。
李商隐好像毫无这个年岁常有的腼腆,见气氛活络了起来,便朗声解答了张翊均心中的疑问,“倒不是令尊附儒风雅,商隐本是带足了盘缠从洛阳出发,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却是入了那西市闲逛,不想竟被贼人割了包……”
听到“西市”二字后,张翊均已然隐隐地猜到之后发生在李商隐身上的事,在表示同情的同时,心里也感叹这长安的窃贼竟端的是如此跋扈,难怪京兆府会向万年县施压,限期捉拿窃贼。
“……商隐半日间身无分文,在长安又无相识的亲友,只得认栽。本以为此次科考是考不成了,先是变卖了相随数年的良驹,之后又是想兜售些求学时作的诗文集子,好攒够回洛阳的盘缠,幸而因缘际会,巧遇令尊,这才得救。”
张父马上补充道:“某彼时不过是恰在西市,见十六郎立在坊墙下为人写对联,兜售诗文,便过去看了眼,见他年轻俊秀,文采不凡,最重要是那诗文,写的是真真的好。便邀请他暂住家中,安心备考……”那表情让张翊均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了解自己亲爹绝不轻易夸人,说是在逢场作戏一点也不为过。
李商隐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看向张翊均道:“若是翊均兄有兴,商隐可取诗文集来以供兄一观。”
张翊均其实并未有太大的兴趣,大唐科考年年皆有,每年来京赶考的举子数以千计,却止录取不过三十余人,而高中进士不过是步入官场的第一步,之后仍需通过吏部贡举,方能绶官。
而张翊均从小在长安长大,耳濡目染自是少不了,举子们的诗文更是良莠不齐,少有名篇,像开元盛世时王维那般青春年少便名扬长安之人,不过世出而已。
但见李商隐一脸的期待,张翊均便应了下来,尔后只见李商隐微施一礼,直往后院而去。
见李商隐走后,张父收起了笑容,负手在身,张翊均见父亲这表情才恍然顿悟,原来方才那幕不过是父亲为了把外人给支走做的戏罢了。
“阿爷,”张翊均垂首道:“均儿恐怕……难常住家中。”
“欸,小郎君不住家里能住哪儿?”老管家不解道。
张父容色倒是波澜不惊,默默地吩咐张锡和仆役去倒茶,一时间偌大的前院只剩他们父子二人。
张父沉吟半晌,却也不与张翊均对视,轻言道:“恐怕……至少今日十六王宅,均儿你是进不去了……”
张翊均闻言有些语塞,眸中闪过一丝惊疑,“儿仍有颍王所赐印绶,如何不得入十六宅?”
长安一百零八坊,十六王宅独占一坊,坊如其名,内里住的都是亲王皇子,诸藩王出阁后皆居于此。十六宅位于长安东北隅,毗邻大明宫,虽然称是十六宅,然而自开元年间建坊后发展至今日近百年,内里居住的亲王远远突破了这个数字,少则十数许,多则可达数十。
至于张翊均曾为幕僚的颍王府,自然也坐落其中。
“均儿你别忘了,这里可是长安,”张父一扯唇角,移目望向张翊均的双眼,两鬓垂下的须发无风自动,“每一日你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风景,何况你已阔别三载呢?”
“阿爷的意思是?”
张父侧了侧脸,视线穿过月洞门,看到正捧着一册集子,兴冲冲奔来的李商隐,神色傲然道:“……为父只是听得坊市传闻,今夜戌时于十六王宅,似乎有天子席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