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京城为东京,因汴河东西穿城,又称汴京,号称富丽天下无。
宋真宗时的驸马柴宗庆感叹京城盛况赋诗曰:“曾观大海难为水,除去梁园总是村。”梁园即东京,诗以大海喻京城,意思是和东京城的繁华相比,其他城市便如村庄。大宋京师之繁盛,由此可见一斑。
这日,天方晴好,京师外城的南熏门车马人流出入不绝。蹄声“哒哒”中,夹着一辆灰朴朴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驰进宏伟的城门,慢悠悠晃入这座繁荣昌盛的东京城。
从南熏门到内城的朱雀门,再到皇城的宣德门,是一条笔直的御街,宽约二百步,是东京最繁华的大街,马车就行在御街上。
御街两旁楼宇林立,店铺作坊和客栈民舍错杂毗邻,人烟稠密,道上车水马龙,骑马的、坐轿的、拉车的、挑担的纷至沓来,人流涌涌,带着吟唱的贩卖声此起彼伏,又有管调乐声从挑着幡子的茶坊酒肆传出,和着街上络绎不绝的人马吆喝,喧闹繁盛双目难尽。
马车内,一位身穿蓝衣长衫秀美清逸的青年伸手轻挑帘子,游目打量这座繁华京城。
卫希颜身处在这座千年前的东京城内,便想起后世那个与它同名的国际都市。
摩天大楼换成了青楼顶瓦,密集的车流变成了车马轿络绎并行,同样的人流涌动,不同的是这里的天更蓝,这里的叫卖更有一种古香古色的韵味,空气里泛动着古雅的文化情俗,冲淡了钢筋水泥凝成的坚硬冷漠,似乎更多了几分人味。
她唇角渐渐绽出笑容,吩咐车夫几句,也不着急赶入内城,由着马儿“啼哒啼哒”跟着人流徐缓前行。
马车进入朱雀门后,行了约摸半时辰,折东进入南门大街,穿过小甜水巷,再向前直入高头街。这条街已临近皇城,街东有数家大药铺,如孙殿丞药铺、宋家生药铺……离开青谷时卫希颜曾得名可秀指点,这条街上的药铺是宫里指定的御药铺,她行囊中的珍稀药材可在这卖个好价。
她想起名可秀说的那句“佳人相约,焉得不往?”--哎!若是会佳人不需要花费就完美了!只可惜她将要去的地方,正是这东京城一掷千金之所。
马车停在高头街,她进入孙殿丞药铺,将从十万大山中猎得的鹿茸、熊掌、虎鞭、人参等卖了出去,出来时,鼓鼓囊囊的百宝袋瘪了一半,却因为换回的金银饼更沉甸了几分。
马车又从高头街掉头行出,折东行入潘楼街。
卫希颜寻了处干净但并不甚起眼的中档客栈入住,一住便是七八日,似乎并不急着去寻人。
她每日里晨出昏归,悠哉游荡于东京城各热闹之所。
白天到桑家瓦子斗鸡走狗,赏曲听书;晚上出入州桥夜市,吃夜市点心,观州桥明月;兴起也到相国寺燃香问卦,或是到东京最高档的樊楼酒店叫来两个歌伎听琴漫饮,丝竹声声里纤手拨弦,日子过得惬意之极。
如此悠然自得地过了十来日,将东京城的风俗人貌也打探得七七八八,心想某人该等得心急了,这才结束闲游的日子,向目的地出发。
出得客栈,着小二招来辆油碧香车,她拂身而上。马车经潘楼街,直入小甜水巷。
时值暮色渐浓,华灯夜上。
青褐色的石板拼接严密,一路平整延伸,两旁青楼画阁琳琅,绣户珠帘半垂。巷里雕花香车络绎不绝,华美锦绣,罗绮飘香。不时有娇声巧笑于柳陌花衢中传出,灯花璀璨,媚声荡人,直教人三魂去了七魄。
马车停在一座花楼前,卫希颜打赏了车夫十来文,飘然下车。
她换下了蓝布袍,今夜身着一袭锦缎联珠纹左衽长袍,头戴软翅幞帽,足踩祥云绣靴,手摇檀骨折扇,一副风流多金的贵郎君模样,悠悠然踏入人声喧哗的撷芳楼。
“官人里边请。”一名厮儿殷勤上前,“官人可有相熟的小姐?”
“你家管教娘子安在?”卫希颜摇着折扇道。
“哎哟哟,好位俊俏的郎君!”
话音未落,一道浓郁香风扑近。卫希颜强忍打喷嚏的冲动,转过身来。
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李蕴手摇簪花团扇,莲步轻移,一个秋波飞过去,嘻嘻道:“官人好样貌,妾身看着都要动心了哩!敢问官人怎么称呼?”
卫希颜洒然一笑,“在下姓颜名卫,早在江南时说听说京师美女如云,尤其撷芳楼的小姐更是京华之冠,今日有幸而至,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完伸手就是一块二十两的银饼塞了过去。
江南富庶之地!
李蕴双目一亮,揣过银饼笑眯了眼,热情搀着卫希颜手臂往楼上走,“好叫颜郎得知,妾身这撷芳楼不敢说京师最大,却绝对是汴京一绝,颜郎到此可真真是最对不过了!”
到了楼上一雅间坐下,酒菜顷刻布好。李蕴一拍手,便有两位娇媚女子进得房来,在秀美俊俏的郎君身边坐下,一左一右,玉臂缠绕,媚语娇笑,敬酒布食。
“颜郎,这红云、绿珠可是妾身楼里最美丽的小娘子,温柔体贴,婉转娇吟,包保颜郎满意。”
卫希颜也不推辞,笑嘻嘻地来酒必饮,来菜必食,时不时与身边两女调笑两句。
李蕴观她嘻戏调笑间娴熟自如、风流潇洒,想必是风月场中老手,目光一扫,两女敬酒更是殷勤。
又饮得几杯,卫希颜摆摆手笑道:“红云、绿珠虽好,在下却更喜李娘子徐娘半老之风韵。”说着掏出两块银饼,分递身边二女,笑道:“有劳二位小姐,在下想和李娘子独饮数杯,还请行个方便。”
红云、绿珠犹豫地看了眼管教,见李蕴点头,便欢天喜地的接过银饼揣入怀中,虽然有些可惜这出手阔绰的俊美郎君到手飞走了,却也看出这郎君意不在自己,当下扭着腰笑嘻嘻地走了出去,临出门时绿珠反手将门关上,还暧昧地眨了眨眼,“官人和阿母请慢用。”
李蕴团扇捂唇,吃吃笑了两声,道:“想不到颜郎眼光与众不同。”
也有特殊癖好的贵人到楼中不喜绮年玉貌,却专挑她这半老徐娘伺候枕席,所以卫希颜的特别要求并未让李蕴惊讶,反而是久阅风尘的心脏突突跳了两下,这秀美如玉又清透如水的美郎君让她情不自禁忆起年少时蓬门云集的风流时光,一时不由眼波春水流转,浑身风情荡漾。
卫希颜暗暗好笑,举手敬了她几杯,眼见得这徐娘美妇一副身子贴得自己越来越紧,手臂微一用力,移开半尺,含笑道:“李娘子,在下此番慕名前来,可是有要事相求。”
李蕴满腔春情顿时泼散,暗嘲还道今日喜鹊飞上枝头,这样一位如丰姿俊秀的郎君竟会中意她,原来是有心人别有用意,当下坐正身子,压下心底失望笑道:“颜郎请讲。”
“在下想见见这个人!”卫希颜伸指蘸酒在几案上写下三字。
李蕴顿时脸色一变,转眼又媚笑道:“颜郎自外地来,可能不知这撷芳楼的规矩。这位小姐虽是居于妾身这撷芳楼,却是娇身金贵,行为自主,见不见客均由她意。颜郎想见她,这可难为妾身了!”
卫希颜又掏出两块五十两的银饼微笑搁于几上。
李蕴却摇头叹道:“非是妾身不爱财,即使颜郎千金一掷,妾身也做不得主。”
“非是要李娘子做主。”卫希颜笑嘻嘻道,“只是让管教娘子代传个口信:就说江南故人来访,见与不见自是任凭那位小姐。事成之后,在下必有大谢。”说话间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轻飘飘落于案上。
李蕴眉眼闪亮,心想只是传个话而已,见不见自是取决于那人,她也没坏了规矩。当下揣入银饼和银票,眯眼笑道:“颜郎请稍待。妾身这便去传话,见不见却要看颜郎运气了。”
卫希颜微笑,“在下自是省得,有劳李娘子!”
约摸盏茶工夫过去,李蕴神色异样地回来,盯着卫希颜打量了半晌,狐疑道:“颜郎和行首是旧识?”
“曾有幸见得几面,在下对李行首才情极为钦佩,此番入京师游玩,特地前来拜访。”
“颜郎也知此处是京师,帝辇之下,”李蕴话中有话道,“当知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掉脑袋的事。”
卫希颜悠然一笑,“不用李娘子提点,在下自是知晓某些禁忌。”
李蕴欣然笑道:“颜郎是聪明人,妾身也不啰嗦。”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道:“三日后子时,角门进。”
卫希颜心领神会,又摸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入李蕴手中,微笑飘然出楼。
三日后,又是一夜华灯璀璨,甜水巷里仍然是衣香鬓影,丝竹靡靡。
卫希颜换下那日的富贵锦绣长衫,换回平常惯穿的蓝布长衣,悄然潜入撷芳楼后门。听得门后一道呼吸隐隐,知是有人正候着。
轻叩门环,角门悄然洞开。
一青衣小厮拱手一礼,低头看不清面目,沉声道:“郎君请随我来。”
卫希颜听他呼吸细微绵长,足下轻若无声,竟然是位高手人物,不由心下暗奇。
一路上七弯八拐,所过处均是僻静无人之地,显是特意安排。
行了约摸两刻钟,那青衣小厮手指前方一座精巧小院,低道:“娘子正在房中恭候郎君。”说完身形一晃,消失无踪。
卫希颜一怔:真是个奇怪的小厮!
她腾身而起,如浮光掠影般穿过花间,足尖微踏院墙,轻然飘入院房内一道半启窗扉。
“好好的正门不走,偏要学那采花入室的小贼行径,哪里来的采花盗还不从实招来!”
女子悦耳的媚笑声传入耳际。
“佳人相邀,自当摘花而来,方显花前月下之情调。”卫希颜微笑道,伸手一束刚采的鲜花递过去,“无以为礼,唯有借花献佛。”
身着洒金罗裙,娇媚入骨的女子“咯咯”一笑,接过花去,玉指轻抚娇嫩花朵,秋波飞闪,笑道:“亏得你是女子!否则这般能言善道,不知要掳获多少美女芳心!”
“希颜再能说会道,也不及娘子眼波儿一扫,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顷刻间折服天下无数男儿英豪心。”
那娇媚女子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指着她道:“可惜啊可惜!希颜你不是男儿!”
卫希颜嘻嘻笑道:“调笑完毕,言归正传。我已应约前来,娘子亦当告诉我,我要寻的人现在何处?”
“长夜漫漫,希颜何须着急。”
玉手一拍,唤来一红衣丫鬟,“青青,上茶。”
兔毫盏,小龙团,点茶沫如雪。点心精致,色香俱佳,入口酥化。琴声美妙如聆仙乐,身边美人风姿如玉娇媚如花……
真是半生也修不来的福分!
卫希颜却眨眨眼,叹口气道:“这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琴也听了!”
声音陡然沉沉如雷:
“该说的话也当说了吧?师师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