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可秀出行广州乘坐的是高宣为她特制的快船,船形如鳅,两头尖梭,航行不单只靠风帆,在船的底层两边更各装有四轮轮浆,由十六名武技堂的弟子昼夜不停地轮班踏转,帆速加上轮速,迅快如水上飞梭。
因此在四月十九日深夜,名可秀和卫希颜乘坐的海鳅船就到了广州。
船到北江口时并未直入州城,而是缓缓驶近一艘早已停候在江岸边的楼船。
那船长约七八丈、双层高,是艘中型大小的楼船,在南方江河中很常见,并不显眼,但船头悬挂的幡旗在月光下映出上面斗大的“泰”字,却显示出船主身份的不凡。
楼船停泊处并非港口,而是相对偏僻的江岸,时值子夜,四围一片寂静。楼船两侧的灯笼燃亮了大半,上面却很安静,似乎没什么人,只有在高悬的幡旗下方立着一人,穿着一身缎面的宝蓝长袍,年纪已经不小,眼神却透着光亮。
两船相距还有十几丈时,三名铁卫当先腾空掠上船头,向幡旗下的老者微微点头,身形在楼船里移动,锐利目光四下扫视,约摸盏茶功夫后方分别掠回船头,为首的铁寅向海鳅船作了个“安全”的手势。
鳅船这才迅速靠近。又有三名铁卫掠上楼船,和先头上船的三铁卫会合,两人一组分别占据船头向里的东、南、西三向,以防突发不测。
“宗主,现在可登船了。”铁子转身向舱内道,语声平板无绪。
名可秀眨了眨眼,向卫希颜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卫希颜扑哧一笑拉起她,“这就是大人物出行的排场,你就忍忍吧。”若非铁卫在安全护卫上如此谨慎对待,她可不放心让名可秀单独出行。
“你们当我纸糊的么?”名可秀怎会不知她心里想的什么,笑吟吟在她手心掐了一下。
“你自然不是纸糊的……”卫希颜翘了翘唇,搂住她腰俯耳昵语,“你是我的明珠,金贵无比!”
“花言巧语!”名可秀笑得玉容生辉,一巴掌拍开她。
两人走出中舱,飘然登上楼船,铁子等六名铁卫紧跟其后。
“属下李允恭迎宗主!”
立在船头幡旗下的老者立即踏前行礼。
这位东南海商第一姓的李家家主前一月刚刚过完五十五岁的生辰,头发却依然乌黑如年轻时候,前后梳理得一丝不苟,找不出一根挑起的细发。他向名可秀行礼时双手合揖高抬至眉端,然后深深躬下,目光低垂,神容谨肃。
这李允的为人看来慎细不苟,又极重规矩——卫希颜抬眉扫了一眼这位闻名已久却初次见面的泰昌商会纲首,心中迅速做了忖断。
正躬□子行礼的李允突觉一阵不自在,仿佛全身内外被人看了个透。他心中暗惊,合揖的双手却无丝毫抖颤,仅将垂视的目光微微瞥去,在前方那片素色长裙上略略一顿,落在那人束腰垂落的真红丝绦穗端,心头瞬间闪过几道揣测……
“慎言,”名可秀叫着他的字,语气中似含了几分无奈,“我说过多次,心诚即可,勿需如此谨礼!”
“宗主,礼不可废!”
李允仍然一丝不苟地行完礼,方徐徐直身,垂手而立,微垂的目光瞥向那女子。
卫希颜穿了袭水湖色的长裙,纤腰盈握,唇色嫣红如花,清容含笑如玉,恰如雪峰的冰清和极顶的霞光完美揉和,让人禁不住心神失守,迷失在那片雪海金光中……
刹那间,李允脑海中一片空白,也忘了守礼,目光滞住……
名可秀暗生气恼,忍不住横了卫希颜一眼。
——下次不许穿成这样!
卫希颜颇有些无辜。
——不是你送我的么?
——以后只许在家里穿!
卫希颜动了动唇,似是强行忍笑。名可秀又横她一眼,却也禁不住莞尔,转开目光,清咳一声,“慎言,志和可到?”
李允这才惊醒回神,想起刚刚失态,顿时面色带赧。他心中纳罕,这女子出尘脱俗不似人间,其风采气度也与宗主不分轩轾!难道是她?
他瞬间对卫希颜的身份又确定了几分。
为掩饰方才的失态,李允欠身回道:“宗主,范志和已到,属下安排他在二楼舱室候着。”
卫希颜望了眼楼船上方,侧眸对名可秀一笑,“范胡子急得在舱里转圈子,估计我们来晚一会,连楼板都要被他刮出道槽来……”
李允闻言,目光微微闪烁。
“范胡子”是范汝为的诨号,因一脸络腮大胡子得名,但这诨号却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叫——与宗主同来的这女子叫得如此顺口,身份地位必在范汝为之上。
他虽不通武功,却知范汝为这位原福建路的堂主内气精深、功夫一流,但他在二楼船舱里的举止却被人在船头就隔空“看”得一清二楚,这是甚么能耐?
李允心道:定是她了——对卫希颜的身份几已确定无疑。
***
“看来,他必是从宝山而回,所以有些急不可待地想献宝。”名可秀对范汝为的心性极其了解,仰首一笑,道,“咱们去看看他带回了什么。”
两名铁卫当先掠上二楼,占据住楼道前后的出入口。
“宗主,您请!”
李允身子向后侧退一步,微微欠身,说话间目光垂视,谨守不直视主上的礼节——尤其当主上是一名姿容绝世的女子时——作为下属更应谨守规矩。
名可秀雍容雅步,从容登楼,卫希颜随后。其他十名铁卫身形腾闪,转眼就消失在楼船里。李允知道,他们将会在暗中搜检楼船上下,不会放过片寸之地。
对铁卫这般做法,李允并无不满。因他知晓,这是铁卫保障名可秀出行安全的一贯做法,并非是对他李允的不信任!
他此刻的心思放在前面那两道同样纤长优美的身影上。
方才在船头时,他就已注意到,宗主和那女子彼此间相隔不过半尺,这是极……亲近的距离!
宗主何时容得人近她三尺以内?还有言笑间自然流露出的亲昵,似乎不是一般的亲近!
李允目光深沉,凝投在前方那人清姿飘然的背影上,明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已起了波澜——
这位阅历丰富、老于历练的泰昌商会纲首隐隐察觉到他们的宗主和这一位的关系,似乎极其不同寻常……而这种感知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安!思忖间透亮的眼神闪过几抹锐色,一对灰褐色的瞳仁渐渐幽深凝沉。
卫希颜忽然回头瞥了一眼,唇边仍有淡淡笑意,一双眸子却透着冰寒。
李允心中一凛,赶紧收回打量目光,身上如冰刀凌体的寒刺感立时消去。
他缓缓张开猝然紧握的拳头,掌心已有汗迹。
——自己沉浮商海几十年,明里暗里渡过艰险无数,稳坐舶商第一交椅,却在那人一眼下失守!
……或许该庆幸的是,她站在宗主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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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舱房内踱圏的范汝为忽地眼神一亮,一把拉开舱门。
名可秀微笑而立。
“宗主!”范汝为大喜抱拳:“属下……”他猛地瞪眼愣住。
“卫师?”
范汝为没有料到国师竟会和宗主同至,一时激动,右拳“砰”声砸在左胸上,行了个重重的军礼。
“麾下南洋水师都统制范汝为参见国师!”
李允沉目:果然是她!
***
“宗主,属下先行告退!”
李允躬身长揖,准备退出舱房。
他和范汝为虽然同属名花流,但各有各的地儿,按宗主定的规矩,该知道的当知道,不该知道的绝不可掺和;况且有卫国师同行,谈的事儿必会涉及朝事,这就更非他该知晓的职权范围,自然要回避。
名可秀却叫住他,微笑一拍手。
一袭黑衣劲装的铁丑从舱房外应声闪入,依然脸戴面具、目光冷淡,手上却抱着一个丈余长的红檀盒子。
“慎言,听说你家小女即将及笈,希望这份礼物她会中意。”
李允心中惊讶,接过铁丑手中的长木盒,暗暗忖度宗主送这份礼物的用意,躬身谢道:“小女不过一无知稚女,竟劳宗主如此费心,属下不胜感激!”
名可秀笑容带着意味,“你家女儿**,人如其名,灵慧明敏,我很是喜欢。慎言若得闲,不妨多带她去临安玩玩。”
李允心头又一震,端谨应道:“是!”
卫希颜目送李允背影,心道有趣。可秀见过范汝为后,必会再单独见李允,这礼物何时不能送,偏要当着范汝为的面送出——这其中必有机巧!
莫非李允和范汝为这两人私下有着什么勾连,可秀借机敲打不成?
卫希颜眸光斜扫范汝为,见他摸着络腮胡子若有所思,目光闪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
名可秀却适时打断他,“志和,国师百忙中抽身前来,就是要看你的收获。志和,你可别让国师失望……”
“绝对不会!”范汝为被宗主怀疑的眼神刺得跳起来,转身“哗啦”展开随身带来的海图,指着右下方被圈起来的一个醒目红点,“卫师,宗主,你们看……”
“这就是麻逸!”
“……遵照卫师的吩咐,为了不引起岛民的怀疑,我们仅去了一艘两千石的小战舰,扮作商船,带着丝绸、陶器、瓷器等一干货物登了岸……那岛上的蛮族看见我们喜出望外,一个个叽哩呱啦、手舞足蹈的,那头脸手脚都黑得跟炭一样,浑身上下只有牙齿是白的……”
范汝为说到这哈哈大笑,全然忘了他方才想向自家宗主说什么话。卫希颜暗自摇头,心道这范胡子又上了当,被可秀存心岔走话题还不自知。
不知这范胡子原本想说什么……难道会是一桩让可秀无法明确表态或拒绝的事儿?
卫希颜这心思只是一闪便过,目光凝聚在海图上,在“麻逸”的地名下标注着四个字母,“mait!”——黑人的国度。
“岛上住的都是黑人?”
“是!除了附近岛屿过来交换货品的商客外,岛上村落里住的都是这种黑人。”
卫希颜微微一笑,看来这菲律宾群岛还在原住民的手中,没有被外族涉猎——大宋舰队去得还算不晚!
“岛上有多少人?地理、环境、气候如何?那些黑人以何为生?”
范汝为一一回答:“我让舌人(翻译)问过他们的首领,麻逸岛大约有一千多名黑人。我们在岛上呆了十天,去过各村子,计算下来就这么多人。那里多山,但山势多平缓,土里种了很多作物,那些裸臂裸腿的黑蛮都不怎么管,每年坐等收成,可见土地很肥沃……”
“那些土人很会酿酒织布,岛上物产很丰饶,我们带去的货物换回了这些……”范汝为弯腰打开一个大箱子,从里面一一取出竹筒酒、织布、珍珠、槟榔、土产黄蜡、甘蔗等货物的样品,一古脑儿放在舱板上。
卫希颜拿起那根甘蔗,立掌聚气为刀风,削去蔗皮,斩了一截慢嚼入口,又切了小截递给名可秀,“似乎比广南种的水分更多、更甘甜一些。”
范汝为咧嘴道:“那岛上的土人都爱嚼这玩意,那地儿热,啃这个解渴。”
“他们有没有用甘蔗制成糖霜?”卫希颜似是漫不经心问了句,一边掏出手巾递到名可秀唇边,方便她吐出甘蔗渣,又递去另一张手巾让她拭唇。
两人这动作做得自然极了,范汝为却在一旁看得有些傻眼……国师对宗主照顾得也太、太那个啥了吧!
卫希颜瞥了他一眼,范汝为这才省起他还有话没回,立即猛摇头,“没有,那些土人不会制糖霜。”
她和名可秀相视一笑,彼此心意已通。
卫希颜想起了什么?她想起了她前世的佣兵伙伴沙洛,这家伙的祖上是加勒比海盗——加勒比海盗就是随着蔗糖贸易而兴盛!
如果说菲律宾的土人还只会种甘蔗却不知提炼蔗糖,那么就意味着欧洲此时还没有开始糖业!蔗糖在欧洲,应该还是稀缺的奢侈品,但大宋人已经有了“胜于崔洁水晶盐”的糖霜!
她想起东方丝绸初入欧洲价格昂贵,是以等量黄金计价!如果宋人将糖霜运入欧洲,由中国人开启糖业贸易,那将会是什么样的“钱”景……宋人眼中不值钱的东西,换回来的将是黄澄澄的金子!
糖业贸易的历史名可秀自然不知晓,但她曾出于海事方面的深远考虑,在执掌名花流后就给李允下了道指命,由此泰昌商会的商船在出海贸易的同时,还承担着一项特别任务——搜集记录当地任何值得注意的信息,包括地理、风俗、物产等等。每当商船出海归来,都要向上头提交一份详尽的海事报告,最终汇总到千机阁,提炼分析出有价值或值得关注的信息呈给名可秀。
从这些林林总总的零散信息中,名可秀几乎得出了和卫希颜一致的结论:海外无糖,而大宋有糖霜!
一宋斤糖霜在大宋卖三百文,运到海外,就可能是几十倍到上百倍的赚头!
名可秀早前就有了这个念想,并暗中吩咐李允收购福唐、遂宁、番禺一带的糖霜作坊,扩大规模。她这次出行广州,其中一项要务就是确定糖霜的出海贸易。
她和卫希颜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某种澄亮亮的光芒!
***
范汝为掻了掻头,不解宗主和国师为何笑得这般“明亮”?
他猜不透干脆不去猜了,这两个主儿的心思都难捉摸得很,他才没那么傻去白白动那脑瓜子,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比较实际……想到这,他一拍头,还有一玩意,差点给忘了!弯腰在那大箱子里摸出个黑黝黝的东西。
他拿在手里又有些犯踌躇,不知道这东西算不算稀奇的玩意,万一只是块海里边的寻常石头,那他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但这东西拿在手中沉沉的,敲在陶碗边声响如铁,不像是石头!他当时想起国师特别嘱咐要留意那些奇怪物事,方才下决心拿回来——但事到临到头要献“宝”的时候,他又有些犯怵了,万一不是……
“把它给我看看!”卫希颜眼尖,早看见范汝为手中的东西,她眸子倏闪,隐隐有几分惊喜和不敢确定。
范汝为一横心,双手向前一伸,递上那东西。
卫希颜拿在手中来回检视,唇边笑意渐浓,问他:“怎么来的?”
范汝为见国师容色甚好,心中微定,嘿嘿一笑,道:“我们的人在麻逸海边捞鱼,结果捞出了这个。问那些海边的土人,说打鱼时经常捞到、不稀罕。末将见这东西似金非石的,不知道啥玩意,琢磨着国师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没准知道,就拿回来了,嘿嘿!”
她老人家?名可秀忍笑瞥开眼去。
卫希颜唇角抽了抽,这个范汝为,心里拿不准口上想讨巧也要选个中听的好话,有恭维女人年纪老的么?她暗自摇头,不与他计较,笑了两声,清眸溢出光彩,“范胡子,你捡到宝了!”
范汝为顿时心头大定,只要不丢脸就好,他搔搔头纳闷,“卫师,这到底是啥玩意?”
这是锰矿石啊!准备地讲,是大洋底的锰结核——高品位的锰矿石!要想有高质钢,就少不了锰!有了它,就能加强钢的硬度和韧性,简单地说,掺合了锰的炮管和枪管,就不怕炸膛!
果然,在这麻逸岛的大洋底,有着广储量的锰结核!
她前生在血狼佣兵团时曾接过一单美籍跨国公司在菲律宾的任务,要求为其赶走所有竞争者,夺得菲国最大铜矿的开采经营权。这本是属于商业间谍的范畴,沙洛、汉斯将其视作“低等级”佣兵干的事,而安德古、顾焱和欧阳三人更喜欢真枪实弹地干,对西服彬彬混入大公司窃取情报的任务也没多大兴趣,只有秦瑟琳看中它的丰厚佣金,死揪着卫希颜接下单。
因其他人不愿干,这活自然落到她和秦瑟琳头上,幸好有希文这个电脑黑客幕后支持,省了她们不少心力。为了混入矿业公司不被识破,卫希颜临时抱佛脚,恶啃了一堆希文给的矿业百科和菲国矿产的资料,哪成想竟会在她的第二次人生中再度派上大用场。
在那片岛屿的地下储藏着令人咋舌的金矿和铜矿,单位面积产量可入世界前四;而在那片大洋的海床中,有着占世界海洋锰资源近百分之四十的锰结核!
——这些锰结核生长在水下四千至六千米的锰床上,表层因海水的不断冲刷渐渐飘到浅海层,所以才会被人无意捞到。
如果有了这些锰结核,大宋的炮就能更坚固;如果有了这些铜矿,大宋的“钱荒”就能得到有效缓解!如果再铸造出银币、金币,就能更进一步解决铜钱引起的钱荒……或许,将推进大宋朝的货币从铜本位制进入到银本位制时代!
卫希颜心思在瞬间经过数转,她将手中那块干净的锰结核递给名可秀,微笑道:“这个是钢元!”她自作主张起了个别名,“将它掺合进铁里面,我们的刀剑能更锋利,炮管也不会开膛。”
范汝为听到后一句差点忍不住冲过去将那玩意再拿来回仔细看看——炮管炸膛一直是他的心病,上次剿灭潘远福那股海匪时炸了一管炮,心疼得他几天没吃下饭。早知道有了这玩意就能不炸膛,他怎会才拿几块?还不塞它满满一船的“钢元”回来!
范汝为在那后悔得猛捶胸口,卫希颜好笑道:“你急什么!麻逸又跑不掉。”
范汝为眼一亮。是啊,他还可以再率战舰过去——这次,他要带那艘两万石(千吨)的超级巨舰过去,嘿嘿嘿!
卫希颜眸色突然变得冷寒,“如果让这麻逸姓‘宋’,你需要多少人?”
范汝为胸口一震,目光顿时灼灼发亮,“这有何难,末将只需一百军士足矣!”
卫希颜隐约有印象,似乎后来西班牙占领那片群岛时也仅出动了百来人。她冷眉一笑,我若不取,人必取之!既如此,焉得不取?!
名可秀掂着手中“黑石”,问范汝为:“你准备如何行事?”
“最简单的法子当然是……”他比了个“咔嚓”的姿势。
名可秀陡然将手中黑石扔在书案上,发出“铿”一声响,“我看你是海盗杀多了,自己也沾染上了匪气!”她容色冷沉。
范汝为嚇得一抖,瞬即挺直胸规规矩矩站好,却耷拉着头不敢抬眼。
名可秀极少在下属面前动怒,然而一旦冷脸,就连花漆夫和名重落也有两分犯怵,何况他人……范汝为心里直打鼓,后背冒出冷汗,哭丧着脸偷觑卫希颜——国师,救命啊!
卫希颜微微苦笑,伸手抚上妻子肩膀,低柔道:“别气了,大不了最后再用武力?”
她心中暗叹,后世的大殖民时代就是一部原住民的血泪史,大宋要想开拓海外,又焉能脱得了武力征服的路子?
名可秀凝视她一阵,忽然一笑,容色缓和,似是对她、又似是对范汝为道:“我并非反对使用武力,然万事皆想凭武力征服,又安得长久?我等身处江湖,看过多少帮派拼抢地盘、滥杀他派弟子,纵能强极一时,又焉能强极一世?”
范汝为在投入名花流前,原是称雄福建的海沙帮副帮主,闻言顿时记起当年海沙帮盛极而衰的下场,感同身受下不由狠狠一点头,“宗主说的是!”
“志和,武力是后盾、是威慑,但不能是你首先就拿来用的手段!无论麻逸,还是其他外夷之地,是人就有欲望,就有软肋,你们要找准当地人的欲求,投其所好,再取我所取……”
她挑眉笑得铮然,“杀人算得什么?你若让那首领心甘情愿将麻逸奉上,才算你范志和的本事!”
范汝为血气冲头,一拍胸脯大声道:“宗主您就瞧着,看我范胡子的手段,必让那黑酋甘心听命我大宋!”
名可秀面色转霁,纤手一指海事图,眸光闪耀,明睿深远,“治外当如治内,刚柔并济方是王道!”
这话不仅范汝为凛然称是,就连卫希颜也不由得扬眉生敬。
殖民征服的血腥,她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要清楚;但名可秀却以她的襟怀和眼光指出:行王道,不行霸道!
既然豪夺不行,那就巧取!卫希颜暗中笑得奸诈。
作者有话要说:1、胜于崔洁水晶盐:出自黄庭坚(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寄糖霜诗:“远寄糖霜知有味,胜于崔洁水晶盐。”
2、中国的甘蔗制糖法应是从印度经西域传入唐朝,宋人的记载:唐代大历(766年-779年)年间邹和尚创制糖霜,糖霜户奉邹和尚为糖霜之祖。唐书载唐太宗派遣使臣到摩揭陀取熬糖法,此后昭阳州所出产的糖霜,质量比来自西域的好得多。
宋人洪迈在写道:“甘蔗所在皆植,独福唐、四明、番禺、广汉、遂宁有糖冰,而遂宁为冠……”可知在宋代甘蔗的种植相当普遍;又知福唐等四郡的糖霜产量很低,遂宁产量高质量好。
蔗糖应是从印度起源,季羡林先生在研究写时曾发现: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有一篇残经写卷背面写着制造“煞割令”的方法,他判断出这就是梵文sarkara的音译,并推断蔗糖在唐代传入中国。后来,他又发现,孟加拉语和几种印度语言中,称一种糖叫“i”(中国糖),可见印度的制糖术在某个历史时期也受到中国制糖术的影响。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