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京城连着下了几场雪。雪后,天光晴明,城外栖霞、葛岭、西湖等名胜景地骤然多出游人赏玩,看湖山雪景,腊雪煎茶,吟诗填词诸般唱和。
这日的西泠桥畔停了四五辆油壁香车,周边健仆护卫逡巡,皑皑雪地里有座六角攒顶的亭子,时有环翠衣袄的丫鬟端了腊雪煎好的茶水入内。亭子四面敞风,却因地面铺了毡子,四围又架了细炭暖炉,内中并不怎么冷,清凉的雪气反让人精神一振。
亭内四五名小娘子都是年方及笄,容颜清丽。四人坐在铺了锦毯的石桌边,时而提笔落纸,时而交头相看;亭栏边两名少女似是对吟诗填词不感兴趣,一人笼了手炉趴栏边看远处的雪景湖山,时不时指说两句,身旁坐着的少女却无回应,只安静看着书,神色专注。
“杼杼,出来是玩耍的……你都要成痴了。”
观雪景的少女蓦然回身抽走好友半握的书卷,翻了下就遭瘟般扔回去,一脸嫌弃,“怎么又是这些蚯蚓……”
叶杼噗哧一笑,清秀脸上双眸灵动,“在你眼里除了汉字都是蚯蚓。”
“唉!”李秋云小脸一团,一副悲戚戚地诉苦,“我就盼着这些蚯蚓都从眼前消失……我爹恨不得咱兄妹里有个成才的,出书译作,流芳百世……每天鸡鸣就起床,完不成课业不许吃饭……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现在看见那些弯弯拐拐的蚯蚓字就头晕……唉,这大食国为啥不是汉字啊!”
叶杼又是一笑,“好了,别抱怨了。谁让你家爹爹是签枢院事,译书既是卫国师大力倡导,你爹爹自是不好落后的。”
李秋云苦着脸,“话是这个理,可苦了我……还是你家爹爹好,从不逼你做甚么,偏生你就喜欢了看这些。”一脸“你真不惜福”的表情。
叶杼抿嘴一笑,正待说话,便见坐石桌边的丁相公家的二娘子丁沅对着她俩招手,“你俩躲那边说甚么,快过来说话。”
“我们商量着成立诗社呢。”礼部参政家的三娘子胡芜笑道。
工部参政朱震家的七娘子朱青快言快语道:“正想着名呢。阿沅说‘和风’,阿芜说‘海棠’,我觉得叫‘丹菊’好,取牡丹之高贵,菊花之清雅,正合了诗社风格……就敏娴是个没主意的,这个说好,那个也说好;阿杼,你说,是不是‘丹菊’最有内涵?”
叶杼看了眼被说成“没主意”的大理寺参政家的二娘子,依然是一脸略带娇憨的笑,仿佛没脾气般。
“诗社有甚么好的!”李秋云撇唇抢了话,拉了叶杼坐下,扬眉道,“还不如成立女子鞠社,策马飞驰,挥杖击球,真是飒爽英姿,何等快意,岂不比那吟诗唱词的有趣?”
朱青抬手抚额,“这丫头魔怔了。”
几人都咯咯笑出声来。
“这丫头看了武安军鞠赛后就入魔了,成天念叨着拉人做鞠社,甭理她,咱说咱们的;阿杼,你说……”
“喂,谁跟你说!”李秋云打断朱青,小脸骄傲仰起,“我都找到人了!”
“谁?”朱青不信。
“京畿武安军都帅家的陈二娘子,厉害罢!二娘子说了,她会多拉几位将军家的娘子一起,让她爹爹帮忙,每人两匹赛马,骑一匹,放一匹,哼,不羡慕死你们!到时,咱们就是京师头家女鞠社,要多威风多威风!”
“啊?是不是真的?”
陈二娘子善鞠的名声在官宦娘子中早有流传,据说卫国师都有赞过;加上还有个当京畿武安军都指挥使的老爹,弄几匹赛马还真不是难事。
唯独朱青见不得李秋云那骄傲小样,嗤笑一声,“京城早就有几家驴球社,就算被你们侥幸凑人做成了社,又算得哪门子头家?”
“嘁!骑毛驴打球算甚么击鞠?”李秋云下巴抬得更高,“咱们飞马挥杖那才是真格儿的!二娘子还说了,到时央她爹爹,请国师来指点咱们。”
“真的?”
“真能请到国师?”
“是不是入社就能见到……”
几位小娘子眼睛都蹭蹭亮,抓着李秋云迭声问个不停,就连挑刺的朱青都睁圆了眼——卫国师啊,全京城女子的倾慕对象。
虽说女子同性善嫉,嫉妒比自己貎美的、有才的,但当嫉妒的对象已经到了无法企及的高度时,成为大多数人仰望的存在,嫉妒就会变成倾慕。
叶杼唇边微微笑意,安静地听着“诗社”话题已经跑到天外,睫毛下微敛的眸子闪着光。是啊,女鞠社,她怎么没想到呢?
虽说几位宰执家的小娘子干劲很足,但女鞠社不是说立就能立的。官宦之家的女眷多是出门坐车、进门落轿的娇娇女,会骑马的是极少数,更别说飞马击球了,盛唐时皇室王爵贵女马场击鞠的群雌英姿场面已只留于前人笔下,想从本朝这些娇娇官娘子里找出能马会鞠的,还真是愁煞了丁沅几人。
丁夫人将女儿和几个闺友的“雌心壮志”当成笑闹说给夫君听,丁起哈哈笑过,又若有所思,对夫人说“嫁人后就要拘着了,出阁前多玩会也好”;过了两天,又当笑话在枫阁说了说。
卫希颜哈哈笑,“行啊!回去告诉你家阿沅,这社真要立成了,我给她们当总教官。”
丁起心想要的就是这话,赶紧替女儿道谢。
“这是好事,比拘家里做针线强……于己于国都有益。怎么,不信?试想想,每家女眷少做一件衣,成衣铺子就可多卖一件衣,铺子开多了商税增加了。瞧瞧,好好的国家财计就被你们这些闺训给坏了。”
丁起无语。
“还有,班昭会脑残写这?分明是你们皇帝逼的……”丁起暗冤,那是汉朝皇帝。
“班昭充其量就一捉笔刀客。想想,这像甚么?”丁起被问得一头雾水,国师,您究竟想说甚么啊!
卫希颜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皇帝说臣子要顺、安于臣道,像不像女则说女人要顺、安于妇道?说白了都是怕屁股坐不稳。”她一脸同情地看着宰相,“臣则便如女则,皇帝是夫君,宰相是主母,这君权相权之争就是夫妻争谁说话更大声。”
丁起听得目瞪口呆——帝夫相妻,这都甚么譬喻啊!
“希颜,”名可秀终于开口将下属拯救出来,“再说笑下去,擎升可得吓跑了。”
尚书左仆射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速度出了枫阁。
名可秀笑意一敛,眼神变得深邃莫明,挥毫落墨,力透纸背。
权相。
卫希颜随之提笔落了个字。
权相们。
转眼到了建炎五年的新年。
新年正月初一百姓向有拜年的习俗,但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在正旦这日不会出门拜年,按俗例是遣家仆将拜年名帖送到亲友同僚府宅,登门拜年反而失了身份,因此正旦这日京中各达官府宅的门子处最忙,送出迎进络绎不绝,各家都收到摞成堆的拜年飞帖;而飞帖迭堆的多少,也反应了主人的官大官小和权势。
飞帖摞得最高的,自然是国师府和宰相府,其次是各位参政的府第,例如户部尚书叶梦得的府上,从尚书成为参政相公后,门子数帖数到手软。按惯例不是每张帖子主人都要过目,回事处一般是按官职和府上亲近度排序,从中拣出重要的送往参政书房。
叶梦得拿起国师府的飞帖,打开看了一会,呵呵道:“送去景怡居,四娘该高兴了。”
“诺。”回事处主管恭应一声,脸上挂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拜年飞帖一般是府上幕僚代书,国师府送到叶参政府的却是卫希颜亲笔。
皆因京中官宦女眷倾慕卫国师的“卫体”字,然而千金求不得一幅,一则卫希颜没有文人喜作书题字的喜好,二则送出第一幅就有第二幅,人情难拒,后面就是源源不断的麻烦,为省事计,干脆放言“不题字”;便有聪明的官家女眷打起了拜年飞帖的主意——飞帖非“字”,那些同卫希颜关系不错的朝臣禁不得家中女儿的磨缠,只得忝脸相求,卫希颜便忖量着应了——人情总不能清得太绝。
当然,不是所有求上门的她都允了,不是宰执家的不写,关系不好的不写,心情不好也不写,这么一摘清,遍数京中官宦之家,能得其亲书年帖的不过四五家——连政事堂最跳腾的范参政都得不着,叶府上下仆人很是得意。
叶杼收了帖子连着数日临摹不停,连边学边译的大食书籍都暂且放到了一边;叶夫人庆幸“好歹有个顶替的了”,叶梦得有些犯酸,叽咕“本相的字亦是不错的……”叶夫人倒床扑笑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可爱的女眷,可爱的小娘子们……
班昭这孩子真杯具,写本遭了多少批,话说这丫只要不是疯魔了,不该这么脑抽水……除非丫是男心女身(穿越穿的?还是重生?哦,俺玄幻了),比较合理的正解应是形势所迫,满纸胡言不是自己言。
小卫借女则说臣则很可乐,当然用意不仅仅只是为了淡化君权的神圣,给宰相大人的权臣之心加把火……话说,金刚不坏一般是从内里烂。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