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参政的声音严肃刻板,就像户部账籍上的白纸黑字,不带什么人情味,只是客观地表达事实。
廷辩论到这里,已无再辩下去的必要。
这并不意味着反战派朝臣就此认输了,只是卫希颜抛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并不是卫希颜一口咬定了蛮夷是禽兽,是儒家很早就这么说的,物竞天择论则是以实证论证了儒家说的“无礼如禽兽”。
一旦战争的大义之名确定,后面就只能论战争的度。
而衡量战争有度还是无度,谁还能比户部给出的数据更权威呢?
辩战至此,再辩下去亦是无益。至少,不要指望这次驳倒卫希颜。
随着退朝声起,百官依品级鱼贯出殿。
出了大庆殿的閣门,胡寅、朱松二人在前,曾几和张九成落后一步,四人同行。
一阵寒风扑面,胡寅紧了紧大氅的领子,忽然开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们怎么看?”
朱松拢着袖子,胡须在风里微拂,他声音很慢地道:“有理,有据。”
胡寅没再说话,后面两人也没开口,只慢慢向前走着,在寒风里思索。
物竞天择,和儒家的仁对立。可是放眼天下,不仅仅是蛮夷,就是在大宋,也随处可找到例证,人与禽兽之道是并存于世。拿来作为华夷之辨的证据尚是其次,更要紧的是,这是一个通行世间的法则——优胜劣汰,弱肉强食。
“吾辈为官,何尝不是在‘竞’。儒学道统亦然。”曾几背着手叹息道。
前有王学未倾,后有理学劲起,程学前景堪忧啊。
……
退朝后,已是午膳时辰。赵昚留卫希颜勤政殿用膳。午膳只有四素二荤,相比高宗皇帝赵构嗜好美食佳肴,赵昚在饮食上颇为简单,很有仁宗皇帝的风范。
君臣简单用了一膳,便在梅园里行走。
“国师在朝会上提出的那八字,似还有未尽之意?”因不在朝殿上,赵昚便称卫希颜“国师”。
卫希颜在朝会下对皇帝说话更直白,“国与国的利益,从根本来讲,是对立的,说到底,就是物竞天择。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弱者就只有被吞食的份。
“国家要强大,就必须不断向前,一旦止步,就会被稍弱的国家追上,成为被逐食者。如大宋与大周,同为华夏族国家,有共同的种群文化,在世界各族国家中,我们两国有共同的大利益,故而对外是同盟,但对内仍是‘弱肉强食’的竞逐者。周弱,便会被宋吞食;宋弱,便会被大周吞食。有一个强敌在侧,政治、军事、经济、科技……各方面不仅不能止步,还要更好更快地发展,才能保证大宋是逐食者而不是被食者。”
她顿了一顿,道:“陛下可知,如今大宋最大的危机是什么?”
赵昚一怔,想了想,道:“可是北周的军力?”他看了枢密院对周军攻打吐蕃的军力和武器分析,其军器发展着实令人吃惊,虽然与大宋第三代枪炮相比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和南北战争时相比,其进步已是骇然了。
卫希颜却道:“只要朝廷在军器政策上不犯错误,保持对军工的投入,重视、奖励军器研究人员,军器优势还是能够保持的。最大的危机不是来自军事方面,却必须用征战来解决,或者说,扩张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赵昚不由慎重了,止步道:“请国师言明。”
卫希颜立在梅树下,道:“朝廷自南渡后,就施行仁政,轻徭减赋,农户负担减轻,各地又兴修灌溉水利,耕作技术和水车、农具等都有了革新,稻麦产量提高,农家有了更多余粮养活人口,疾疫署种痘的推进和的发行又减少了幼儿的夭折,这些都使大宋的人口增长率每年都在提高。
“但人口多,有好处,也有坏处。土地是有限的,人口越来越多,土地怎么分?垦荒的地总有一天会垦完,砍林为田、围湖圩田也不是长久之策,一旦过度就会破坏自然环境,洪水、泥水流随之发生,人类就是自己给自己造天灾。”
宣和年间的人口统计是一亿,这还没算入天下的隐户,其中南方人口就占了总数的七成。靖康之难时又有北方逃难人口涌入,而且淮河以南没有发生战争使人口减少。这使大宪十年户部的人口普查统计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八千二百万!
这个数字把政事堂的两位宰相吓了一跳,因人口增长带来的喜悦很快变为了忧虑。
——人口的增长远远高于土地的增长,如果说现在很有很大的垦荒空间,那么十年后,二十年、三十年后呢?总会有土地不够用的时候……没地的农民会怎么办?造反,暴.动,推翻朝廷。唐朝的灭亡就是例证。虽然唐朝的人口还没有达到土地承受的上限,但土地兼并太严重。而大宋也存在土地兼并,即使朝廷明令禁止却无法禁绝,最重要的是人口增长抑制不了。
卫希颜发动对吐蕃的战争能得到两位宰相的坚决支持,人口压力是很重要的原因。
“人类最可怕的,就是如同蝗虫一样的繁殖能力。然后像蝗虫一样,啃食所经过的一切地方。”卫希颜曾笑着这么对名可秀说。
在卫希颜那个时空中,计划生育是中国的基本国策,但这个时代不可能,多子多福、繁衍宗族是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卫希颜如果提出这个国策肯定被人成当疯子——领先时代一步是哲人,领先十步就是疯子。
解决人口压力,目前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扩张疆土。
而比起“为扩张而战”,显然“讨伐无礼如禽兽的蛮夷”这个理由要大义凛然得多。
但对皇帝是不需要隐晦的——政治本就是对己国的仁,对他国的不仁。
“大宋必须需要更多的土地,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她对皇帝道,“长江以南,除两广外,均是土狭人稠之地,两浙、江东、江西、福建、成都府路都属人口大路,已形成人满之患。正是因为土地有限,农户养不起太多人,以前普遍盛行杀婴。”
在江东路,“男多则杀其男,女多则杀其女”,江西路“生子不能赡,即委弃不顾”。湖北岳州、鄂州等地,每户习惯上只养育两男一女,此外所生者一律弃溺。福建路最为地狭人稠,溺婴之风最盛,尤其建宁府、南剑州、汀州等地,通常只要一个独生子。建炎二年,中就有道:“纵生十子,一子之外,余尽杀之。”
赵昚只是听着就觉得沉重,要亲手杀其子,这是得为生计迫到何等地步!
卫希颜道:“儒家讲仁爱,是先爱其亲,再爱他人。先爱自己的国民,再爱他国的国民。要为自己的国民提供更多的生存土地,就要挤占他国国民的生存土地。这就是物竞天择。
“但是,物竞天择也要讲人道。不能因为有了义的理由,就可以肆行无忌。比如大宋讨伐蛮夷,军队就有三条规则:禁止没有任何目的的杀戮,禁止伤害没有抵抗的人,禁止杀俘。这是军队的人性,也是国家的人性。失去了这个规则,再正义的战争也是类如禽兽。”
赵昚深以为然地点头,“滥杀,不仁也。”
“对征服土地的统治,也必须讲人道。我们要倾覆的,是原来的统治者,不是普通的民众。既占其地,其民则为中国之民。同样要施仁政,以对待中国之民的心去对待他们。只顾迁置汉民,而不顾当地百姓死活,只会让我们成为禽兽。”
“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战争也一样,于大宋是正义战争,于别国则是侵略战争。陛下要做天下之君,就要用历史观看待战争。”卫希颜教育皇帝道,“从是否促进历史发展、促进文明发展的角度来看待战争,就是战争的历史观。简单来讲,一种是促进历史进步,一种是造成历史退步。”
这个观点赵昚从来没听说过,不由问道:“何谓历史进步,退步?”
“游牧民族国家征服农耕民族国家,就是历史的退步;反之,则是进步。”
卫希颜举例道:“比如说,如果金国出兵侵占了大宋,就是造成历史倒退的战争。其一,金国是奴隶制,其二,从礼仪制度、学术思想、科技文明来讲,大宋都远比金国先进——落后侵占先进就是退步。
“反之,大宋征服吐蕃是历史的进步。我们摧毁了吐蕃的农奴制,给吐蕃带去了先进的知识,先进的技术,先进的农耕,先进的采掘技术,让矿石得到更合理的利用,减少了资源浪费,保护了自然环境……”
卫希颜说到这里举了东川郡的例子。
东川郡是大理国最大的铜矿产地,据说从南诏立国之前就有开采了,以砍伐山林烧制木炭炼铜,如此持续下去,就算东川森林茂密,也禁不起这样砍伐。“陛下可以想象,如果林木都砍光了是什么光景。就好比人体的肌肉血管失去了皮肤的保护,全部裸.露在风吹雨打日晒下。”
赵昚听得心中悚然,不由想象一片大地都光秃秃的样子。
他想起工部都水监与北周都水监合作治理黄河,研究防治水患的办法,后来出了一份报告奏述水灾成因,上面说由于河道沿途林木砍伐过度,岸上泥土没有树木扎根固土,一下雨泥土就会流失到河里,被水带往下游,久而久之,下面的河道沉积越来越多,水位增高,一到春季融冰或夏汛季节,河水就会泛滥出河岸成灾。
赵昚是个聪明的皇帝,他立即想到山上的树木如果砍伐过度,一旦暴雨就很容易冲垮山土,形成国师说的“泥石流”,这就是人类自己给自己造了天灾。赵昚心有所悟道:“故曰,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和者,天下之达道。”伐木于民有益,但无节制,就失了中,天地不和,灾患即生。
“陛下颖悟。”卫希颜赞了他一句。
皇帝心里高兴,嘴角不由翘了一下。
卫希颜眼中微带笑意,对他道:“以战争论,能促进文明进步,就顺合了历史的大义。”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陛下是要做驱车者,还是挡车者?”她含笑问皇帝。
赵昚想了想抬眉,眼神明亮如星,“历史如洪流,当驱浪而进。”
卫希颜仰笑一声,“善也。”
又对皇帝道:“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施仁则百姓归心,施暴则百姓离心。战争的大义不仅在于推进历史,还在于以仁替暴。蛮夷之地的统治者在国内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为政不仁,视百姓为虫豸,我们的战争推翻了暴.政者,让奴隶得到了生存的权利,让农户不再因为沉重的苛捐杂税卖儿鬻女,让百姓不再因为严峻的刑杀妻离子散,这就是‘胜残去杀’。我们那里的农夫带去了新的作物,土豆,玉米,使他们在荒年也不会饿死,我们带去了更好的稻麦种子,教会他们更加先进的农作技术,让他们能用劳作获得更多的粮食,更好地养活家人,这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们在那里兴办教育,让更多的平民能够识字读书,明道德,晓廉耻,知礼仪,让他们摆脱愚昧走向文明,这就是德治教化。孔子仁圣大义,慨在其中矣。”
道:“何谓仁,夫子曰,爱人。何谓爱人?子贡曰,如有博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夫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者!”
孔子说,什么叫仁,去爱别人。子贡问,如果能帮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能不能说它是仁?孔子答道,岂止是仁,那是圣了,就是尧舜也没有做到。
……
卫希颜离去后,赵昚仍然立在梅树下,他脑子回荡着卫希颜最后那句话:“陛下欲做尧舜乎?”
一阵冬风,将几朵梅瓣拂落衣襟,沁着悠悠的香。
赵昚伸手接了一瓣梅香,微微笑了起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