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和其他几名记者被押解着继续往前走,前路到底有什么样的厄运等着他们,其实都是可以想见的。
沿途路过小的部落,小孩子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看他们。虽然饱受战乱贫困之苦,孩子的眼睛却仍是最纯净的,黑白分明。陶然看到自己的狼狈倒影在他们的瞳仁里,苦涩地笑了笑。
大概是亚洲人种不常见,有小孩子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往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居然听到车子的引擎声靠近,所有人都停下来回头看,有三辆皮卡车从远处颠簸着开过来,车上竟然全是蓝贝雷!
刚才盯着陶然看了许久的小孩也坐在车箱后面,能坐一回汽车他很开心,一笑就露出与肤色对比鲜明的雪白牙齿。
陶然身后拿枪的人已经上了膛,凶悍地指着车上下来的维和人员,嘴里唧唧哇哇地喊着她听不懂的警告。
好在随车前来的还有穿红衣,拿长矛的当地部族,充当他们的翻译。维和部队的原则是任何时候都不主动发起攻击,因此即使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也以对话劝服为主。
身后揪住陶然的手骤然松开的时候,她重心不稳地摔在地上,不知道这算是脱险还是会在背后紧接着被喂一颗子弹。她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了,身下都是泥土和青草,抬眼还看得到先前路过的湖泊,远处是绵延山脉,心想就算这样死在这里似乎也不丢人,就当是听从了原野的召唤。
整齐划一的作战靴一步步走近,有人扶她起来,体力完全透支的状况下靠着毅力和逼迫或许还能强撑,但眼下解除了威胁突然放松下来,她反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够。
“背上的东西先放下,我背你上车。”
熟悉的中文,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体温和气味,陶然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整个人像过电似的一震,抬起头看着扶起她的维和警察。
姜禹单膝蹲跪在她面前,还是那样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深邃的黑眸中却满是关切。他比以前黑了一些,精壮了一些,迷彩服和蓝色贝雷帽让他更多几分不同于以往的英武冷静。
她像不认识他似的打量他,肩上的负重已经被他取下来递给旁边其他人。他正要转身将她背到身上,耳边就听到了枪声。
“先上车!”姜禹护住她,托着她的腰将她拉到车边。子弹不长眼,有车子作掩护,她至少不会被流弹击中。
他们都早已适应了这种砰砰的闷响,空气中都是硝烟味道,夹杂着听得懂和听不懂的语言,还有靠得极近的两人急促呼吸的声音。
“不是说到任务结束也用不上一颗子弹?”陶然用他们在英伦相遇时他所说的话调侃他。
“凡事都有意外。”很好,这时候还不忘埋汰他,的确比以前勇敢不少。
子弹擦过车子的铁皮,biu的一声,火花就在眼前溅开。姜禹手中的枪托已经抵住肩膀,瞄准不远处交火方的脚边开枪,旨在逼退他们。对方都是松散的组织,其实最多也就是到手的大鱼被人截胡不甘心,放了几枪之后见火力不在一个层次,也就没有拖延坚持,拖着步枪逃窜。
姜禹靠回陶然身边,这才发觉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
“别紧张,没事了。”
他扶她上车,坐在皮卡空空荡荡的后车厢,刚才的部落和纷乱像油画布上的一个点,越来越远。
瘦弱却像浑身洒满阳光的孩子也坐在身边,依旧睁着大眼,露出白牙看着陶然笑。
“他说什么?我没听懂。”陶然问姜禹。
“他说他叫爱德华,问你叫什么名字?”
陶然很有礼貌地伸手,“hello,我叫tao。”
他们都一样,为了充分的理解沟通,拥有一个方便外邦人士记忆的名字。
“旁边那辆车上拿长矛的翻译是他的表哥,他们住同一个部落,离我们驻地不远。爱德华看到你的外貌,觉得跟我们相似,才跑来通知我们救人。”姜禹向陶然解释,然后也向她伸出手,“还没自我介绍,姜禹,生姜的姜,大禹治水的禹。中国维和部队。”
爱德华笑起来,灿烂如天空骄阳,陶然也跟着笑,握住姜禹磨出枪茧的大手,“你好。”
他们在潮湿颠宕的风中教爱德华说最简单的中文:你好,再见。
他们刚刚重新认识不久,最好永远不要说再见。这片古老大陆是人类的起点,她跨过千山万水到这里来,寻找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她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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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姜小野一边啃匹萨,一边听故事,管不住好奇心,夏威夷匹萨上的凤梨丁和芝士噼里啪啦往下掉。
“哪里还有后来,后来就有了你这个小祖宗!”韩漱一脸嫌弃地把落在他裤子上的油星擦掉,又换上哀怨的表情,“吃也吃了,故事也讲了,睡觉了好不好?”
老婆不在家,自己哄三个娃睡觉,平时觉得自家两闺女娇气难缠到不行,在姜小野这小祖宗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好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呢?上蹿下跳没一分钟踏实,晚上睡觉一定要听故事,谁知越听越精神,又喊肚子饿要吃夜宵,硬是逼着韩漱把晚饭没吃完的匹萨又热给他吃下肚。
就这样还不肯罢休,嘴里塞满满,“那、那韩叔叔,我的名字怎么来的,为什么叫小野?”
大人们总拿他名字打趣,尤其是面前这韩漱大叔,总拿他调侃爸爸妈妈,好像当年发生了什么趣事。
“唔,这个,你得去问你老爸啊!”韩漱把最后一块匹萨塞进嘴里,这小东西再吃下去怕是要撑破肚皮。他答应出出远门的姜禹贤伉俪好好照顾这孩子,弄成肠胃炎了他可担待不起。
姜小野眼珠子转啊转,哼,要他去问家人,博延舅舅一脸寒霜不肯多说,还在英国读书的阿峻舅舅只会暧昧地偷笑,老爸的嘴是铜墙铁壁,老妈只会转移话题打太极,哎,看他生在一个神马样的家庭啊!
午夜电视台在放动物世界,据说小野小朋友最喜欢动物,可是此刻看到小斑马躲在妈妈肚皮下面撒娇,他忽然却瘪着嘴泪水涟涟,“……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肯定因为我是捡来的,是没有人要的野孩子,所以才叫小野……”
韩漱吓了一跳,“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些什么!你是你妈亲生的,比真金还真!”
姜小野擦擦眼泪看着他。
“哎,怕了你了,把故事讲完好了。”韩漱郁闷地扒了扒头发,继续讲东非的奇遇,“他们后来就回到维和人员的营地,你妈妈很累很辛苦,还发烧生病。在非洲生病是很危险的事,可能感染了稀奇古怪的病毒,也可能只是普通感冒但缺医少药。你爸爸在身边不眠不休地照顾她,直到她醒过来。”
“妈妈是不是很感动?”
“嗯,没错。你爸带她去看望附近部落里受他们帮助的人,他们把身上带的圆珠笔和压缩饼干分给那些孩子,还到村长家里去看好多年前捕到的狮子和花豹的皮毛,然后跟那些孩子一起到湖边去钓鱼。”
小野一脸向往,“非洲还有鱼?好吃吗?”
“有啊,非洲河鲈,有的比你还大。味道嘛……我没吃过,不过据你爸妈说是很好吃的,肉质肥嫩。你爸找了木柴来架着烤,香味飘得整个部落村子都闻的到。”
刚吃饱的姜小野又不由舔了舔唇,“好可惜,为什么那时候还没有我?”
“咳~”韩漱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爸除了会拿枪还烤得一手好鱼,收服了你妈妈的胃之后就进一步收复了她的心。他把烤好的鱼分给部落里的小孩子,请他们扎了花环送给你妈妈。”
“花环?戴上漂亮吗?”
漂亮?韩漱咂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他看过姜禹他们后来带回的照片,金黄暮色下两人皮肤都晒出蜜釉的颜色,不修边幅,实在算不上很好看,不过自有一股精气神在。陶然头顶和脖子上都有花环,笑容发自真心。
“爸爸现在也送花给妈妈的,不过总是玫瑰,好没创意。”
韩漱忍不住笑,“他的创意都用在非洲了。那些孩子围着他们跳舞唱歌,后来把大人们都吸引过来了,还给你妈妈手上脚上画画,她当时不懂,后来你爸才告诉她那是当地部落婚礼仪式的部分,她已经相当于嫁给他了。”
姜小野瞪大眼睛,“老爸太狡猾了!然后呢?”
“然后……有直升机来接几位记者到内罗毕转机回国,你舅舅等在那里。你爸依依不舍,在直升机的轰鸣声中把上了飞机的你妈妈又扯下来,抱进怀里好好亲了一顿才让走。嗯,这个照片也被拍下来了,还上了香港的报纸。后来维和任务结束,有队员负伤,你妈以为是你爸,哭得泪人似的,火急火燎去机场接机,又上演深情相拥的戏码。”靠,他已经删减了好多,怎么感觉还是有许多儿童不宜的场面。
姜小野五官都皱到一起,“怪不得后来爸爸到香港作教官,好多人都认得他。可是,可是这故事里还是没我啊,我在哪里?”
韩漱扶额,新郎亲吻了他的新娘,然后抱进树林里像饿狼似的拆吞下腹,把分别多年攒下的积蓄一股脑都给了她,于是种下了姜小野……他总不能这么教坏小朋友,只好说,“总之就是在非洲大陆有了你,为了纪念他们的重逢,给你取名小野,是原野召唤的意思,爱在原野被召唤,懂不懂?”
寓意是很好啦,只不过在他们这群损友看来,这个纪念劲爆了一点。
姜小野又低头,“妈妈爱爸爸吗?”
韩漱一个头八个大,“怎么又怀疑这个?!”
“如果爱爸爸,他们为什么一直不结婚?舅舅说妈妈不肯答应爸爸求婚,可是其他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结婚了。”
韩漱一怔,为孩子的敏感纤细心疼,他揽住身旁瘦小的肩膀道,“谁说他们没结婚?我刚才不是说了,他们在东非的时候就结婚了,有很多人都看见了,不信的话,你长大了可以去问他们。”
小野终于心满意足地去睡了。贤伉俪的航班深夜降落,下机第一件事就来接宝贝儿子。
姜禹拍拍老友肩膀,“麻烦你了,照顾他这么多天。这小子有没有乖乖听你话?”
韩漱哈欠连天,只想赶紧把这两位有时差的大仙送走,“嗯嗯,乖,乖的很。”
陶然变魔术似的抖出鲜艳夺目的尼泊尔纱丽和唐卡画,“小燕上回说想要毛料的纱丽,一般店里难买到合意的成品,我就亲自给她挑了布料请本地工匠做,有剩的边角料给你做了围巾,这下你们可以情侣装了。唐卡是你最喜欢的传统款,八大佛塔,大哥都说我眼光不错,希望你喜欢。”
自家儿子有多调皮他们都是知道的,要不是这回目的地交通不便,她是想把小野也带上的,正好开阔眼界也发泄多余的精力。
姜禹进屋抱了熟睡的儿子出去,忍不住在小圆脸蛋上亲了亲。韩漱叫住落后一步的陶然,“陶子……”
“嗯?”
“……没什么,就是小野今天问起,你怎么还不肯跟姜禹结婚。”是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伤痛仍旧没有抚平?
回家的路上,车里特别安静。姜禹握着方向盘轻声唤她,“陶子,是不是累了,怎么不说话?”
“没有,我在想事情。”陶然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小野。
“想什么?”
“在想今年的马拉河之渡,或许可以带小野一起去看了。”他那么喜欢动物,看到东非野生动物大迁徙,该是多么快乐新奇的体验。
姜禹笑,“是啊,转眼他都这么大了。”
想当初,他付出多少努力才得以向陶然重新靠近,甚至撼动柳博延,外派战地记者到他执行维和任务的东非地区,才最终有机会感动她。
他不在乎她再次动心只是被他感动,后来她在文章里也写,一个人愿意感动你,大概离真爱更近。
陶然也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他,故地重游会有一场婚仪,不用提前准备,甚至连礼服也可以入乡随俗,只需准备好真正待嫁的心情,届时给这一大一小两个最爱的男人一个惊喜。
人生中许多事,与其背负,不如放下。
电台里播放温柔老歌,如早春初醒催促我的心/将不可再等/含情待放那岁月空出了痴心/令人动心,幸福的光阴它不会偏心/将分给每颗心/情缘亦远亦近将交错一生。
难得有情人,曲终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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