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门,沿着官道走了一会儿,三人便是拐向了一旁的小道,五里地说远不远,可说近也不近,但是奈何老爷子一路歇了三回,愣是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
邱兴江宽三百余丈,岸边都是大片平整的沙土地,一眼望去,无丝毫遮挡之物,景色尽收眼底。
举头远眺,浩瀚的大江静静地铺展在远方,像一根飘动起伏的黄缎带。
忽然间,江浪冲天而起,如将军勒马,马首高昂,仰大长啸,气势雄壮,蔚为壮观。
见到此景,李文硕心中也不甚平静,只觉得心胸蓦然间旷达开来,这些天连日逃亡的郁闷似乎被这微寒的江风一吹而散。
老爷子也是笑了两声,躲在那柄黄油纸伞下也是不觉得冷,笑道:“这邱兴江惊涛拍岸,声音似龙吟虎啸,电闪雷鸣。那剑客儿,见到此情此景,可有感悟?”
李文硕知道老爷子问他有没有悟到什么剑法,就像话本儿中说的那样,不过虽然见到这浩然江水确实心中波澜起伏,不甚平静,可惜他还是什么剑法都没有悟到,只得摇了摇头,冲着老爷子苦笑了一下,说道:“晚辈不及前辈天资过人,观江水都能悟剑,佩服佩服。”
“那是自然。”老爷子哈哈笑了两声,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大江,似乎觉得有些冷,又是往伞下缩了缩。
“鱼淹死了。”
李文硕一怔,转头看向撑伞的老黄,想笑着问他鱼怎么会淹死,但是不知为何心下却是有些发冷,连带着江风似乎都裹挟着一股子肃杀气味。
李文硕有所感,看向周围,十几个身着黑衣,头戴斗笠的人从四面八方逐渐显露出身影,将三人围了起来。
左手瞬间扶住剑柄,水贼不是这般打扮,也没有这般肃穆的杀气,这种感觉他记得,太玄楼的刺客!
李文硕双眼微眯,冷声说道:“来这河边儿看个景都是那么多麻烦事儿。”
一位黑衣人上前一步,伸手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冰冷肃穆的面庞,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这位可就是李文硕李公子?”
“我能说不是吗?”李文硕摊了摊手,四下扫视了一眼,笑道:“真是好大的阵仗,一口气竟是出动了十七名显锋境界的刺客儿,华山请你们,花了多少钱啊?”
云十三看着眼前死到临头还面无惧色的李文硕,心中不由得涌出一股子敬佩之情,原本还想着这李文硕玄彻大圆满的境界,要想杀他总归还是要费些力气,所以太玄楼内才是派出了这么多高手,可今日一看,这李文硕脸色苍白,右手低垂无力,明显是一副深受重伤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反抗的力气,早知道就自己一个人来,还可以多拿一点儿赏金。
看见李文硕左手按在剑鞘上,云十三也是抽出鞘中直刀,笑道:“别装模作样了,青霜早在华山之上就被毁掉了,劝你最好不要抵抗,让兄弟几个给你一个痛快。”
听得这话,李文硕嘴唇一勾,上前一步,将伞下二人挡在身后,笑着说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既然你们拿了钱,我也就不白费口舌劝你们回去了,不过相见就是缘分,这位兄弟可否告知一下姓名?”
云十三咧嘴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我们这行的规矩,入了这行就没有名字了。”
撑伞的老黄听得这话,眉头微微一皱,心道名字还是有的,从来没有忘记过,不过神情有些落寞,名字这种东西就是留给别人叫的,自己的名字只有老叔知道,他还从来没有叫过自己的名字,一个人的名字如果没有人叫的话那要这个名字还有什么意义呢?
再过些年,我自己也就忘记自己叫什么了吧。
“这样啊。”李文硕偏头看了眼浩荡江水,又是看了眼周身之人,心里一沉,筋脉淤塞,内力不通,若是对方只有一人他还能凭着剑术周转一番,眼下却是没有什么机会了,随即粲然一笑,问道:“身后这两位,你当如何处置?”
云十三也是毫不掩饰,直截了当的说道:“自然是和你一样,去下面讨生活了。”
李文硕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黄油纸伞下的二人,抱拳说道:“二位抱歉,在下真名李文硕,因为在江湖中闯的些许祸事,牵连两位陪我受难,对不住了。”
老爷子向前走了一步,恰巧走出了伞外,嫣红的太阳柔和地停在乌蒙蒙的半空,一点点亮起来,光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笑着说道:“你这娃娃心胸倒是豁达,小小年纪就能看淡生死,实属不易啊。”
李文硕苦笑一声,说道:“前辈,小子我还没取过媳妇,哪里舍得死?若是身体无恙,这几人我拼上性命倒是也能杀上一杀,可是如今,委实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呀。”
老爷子拍了拍李文硕的肩膀,笑着说道:“你这小子,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那侄子能打的很,这十几个显锋还不入他的眼。”
闻言,李文硕也是看出了这老爷子和撑伞的老黄不是寻常人士,不把十几个显锋放在眼里,那起码得是玄彻境界的高手了吧,可是看着老爷子又不像,只好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老黄。
虽然名字叫老黄,但老黄虽然长相普通,却是一点儿也不老,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
“有大雁在水中飞。”
又是没来由的一句话,语气平淡,语调低沉。
李文硕心间却又是一寒,这才注意到方才心中升起寒意似乎并不是因为周围有十七名显锋境界的刺客儿虎视眈眈,而是因为眼前这年轻人说了一句。
鱼儿淹死了
云十三也是感受到了一股子森冷的寒意,皱了皱眉头,也是不敢大意。
十七名刺客儿缓慢拔刀,刀身和刀鞘摩擦的声音极为刺耳。
李文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抽剑,只见昔日寒意逼人的名剑青霜,上面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剑身中部还有一道几乎快把整把剑都要折断的缺口。
这时,李文硕忽然觉得天色一黯,太阳似乎被云彩挡住了,抬头一看,原来是头顶遮了一杆黄油纸伞。
瞥了一眼不知不觉间就站在身边的老黄,可是老黄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去看那已经抽出十七把刀的刺客儿,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李文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两只黑色的甲虫纠缠在一起,似乎在争夺着什么。
抬起头,再去看向伞外,瞳孔忽然瞪得老大。
伞外的世界变成了昏暗的黄色,云十三扔掉了斗笠,十七名黑衣刺客儿已经拔刀前冲,可是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一般,斗笠静静地呆在了空中,李文硕甚至看清了云十三脸上狰狞的表情,抬头一看,只见一足有两尺长的鱼儿飘在空中,已经翻起了白肚皮。
伞外的世界像是一幅画,一副静止,永恒不动,连丝毫色彩都没有的画卷。
当然这得把老爷子从画卷中抹掉,他老人家此刻还是待在原地没动,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件厚厚的白色狐裘,伸手扯了扯,似乎有些畏寒。
鱼儿淹死了
有大雁在水中飞
李文硕忽然明白了,伞外和伞内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却是又变得非常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手段,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他对武学的认知。
整个世界变得没有丝毫生气,莫名的让人心里发寒。
“这世界很有意思是吧。”
老黄忽然开口说道,仍是面无表情。
李文硕点了点头,也是一同看向了脚下的两只甲虫,这才感受到了些许生机,整个人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一般,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疑惑的看着老爷子。
老爷子没好气的摆了摆手,笑道:“小子,想不想拜我为师?”
李文硕此时再看不出老爷子是那种很高很高的高手的话那可就是真的白活了这二十年,可是思前想后也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位高手要收自己当徒弟,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偏偏砸在了自己的身上,苦着脸说道:“前辈怎么会想着收我当徒弟啊。”
“老夫看你有缘。”
见老爷子不愿意说,李文硕也是不去再问,轻声问道:“我要是不答应会怎么样啊。”
“不想拜我为师就不拜呗,老头子我又不是多么乐意当你师傅,不过,那时候可就要看一下李文硕李大侠如何斩这十七刺客儿了。”
李文硕闻言苦笑了一声,心道这老前辈脾气还真大,虽然有些对不起观中那个老头子,不过现在还是保命为上,而且这老前辈本事看似也不小,自己若是能学了些许,也是不吃亏,遂对着眼前这穿着狐裘的老头抱拳躬身,恭声说道:“师傅。”
很多年后,李文硕回顾起这次江边的经历,想起那个穿着狐裘,有些怕冷的老头儿,也是禁不住缩了一下身子。
伞内和伞外,徒弟与师傅,老爷子听到那两个字,满意的点了点头,喃喃说道:“你脾气可与你南山上的那位师傅一点儿都不一样,没他那么斤斤计较,这点甚好。”
随即摆了摆手
撑伞的老黄一步向前踏出,伞外的枯黄画卷瞬时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