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被梨山县民兵团团围住,池疏影认出来,与民兵千夫长站在一起的,正是青云暗卫驻梨山县百户。
池疏影勒马,指着那暗卫百户直呼他姓名,怒道,“叫崔尹滚来见我!”
火烧云燃遍了半边天,苍老的古城墙被云缝间投下的浓烈晚辉染上一层暗暗沉沉的金红,青砖不显本色,草木也萧索。城墙虽矮,却天地间,自升起一股悲壮雄浑。
梨山县城门紧闭,士兵们正搬运着木头巨石堆积在城门外。然而有百姓在城内不停地冲击城门,一片嘈杂中,年久失修的老城门发出一声又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
有被逼急的百姓不断攀上城墙,从三丈余高的城墙上径直跳下,一声惨叫,轻则断腿断臂在血泊里挣扎,重则脑浆迸裂摔成肉酱。
也有人缚上粗绳被弟兄亲友拉着缓缓下放,却又有围城的乌衣兵士随即举弓撘箭,嗖嗖嗖几声十几枚箭矢齐发,瞬间被射成筛子,浑身插着箭羽从坠落……
喷射而出的鲜血接二连三地在苍老厚重的古城墙上一片片绽放,县城里一股股黑烟如墨龙升腾而起,落日沉沉,天地苍茫。
梨山县,是一派触目惊心的地狱惨象。
“臣……罪臣梨山县令崔尹……”
听闻传唤的崔尹一颠一颠地小跑而来,他跑丢了发冠,几绺夹白丝的乱发翘着,胡子拉碴的狼狈模样,不知道有多少时日未打理过。
池疏影一马鞭抽在他身上。
崔尹年近四十不惑,此时瘦骨嶙峋,邋遢的像个六十多的乞丐老儿。他匍匐在地上,挨了池疏影一鞭子,似乎过于宽大的官服破碎,也不敢动。
“你在焚城?”池疏影盯着他,脸色阴沉厉声道。
“禀……”崔尹哆哆嗦嗦道,“禀二小姐,梨山县……”
池疏影又一鞭子狠狠抽在他背上,顿时打的他皮开肉绽,“我问你在做什么!”
“疏影。”苏隽按住她的手,轻声道,“且不要动气,听他说完。”
苏隽看得出,崔尹的情绪近乎崩溃,再被池疏影抽两鞭子,大概就真的回不了话了。
池疏影愤愤然摔了马鞭,“你说。”
“梨山县城二十万人,过半数百姓发病,病死五万口……县城内浮尸充巷……”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伏地痛哭,“臣,没有办法……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悔恨也无用。
若能再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再为了政绩考核的漂亮虚报畜牧产量,更不会在疫情之初瞒报疫情,也不会在西北四州八县全面防疫治灾的时候,为了圆谎,不得不勾结曾经的暗卫同袍,一次次隐瞒灾情……这大半个月他彻夜难眠,有时候,他就觉得这像一场梦,否则,怎会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治下的欣欣向荣的梨山县,就成了这么一副惨象?
池疏影咬牙切齿,寒声一字一句,“你的确该死!”大半数发病,四分之一丧命,城内百姓已然疯狂……这一座城池,的确没有挽救的余地了。
崔尹趴在地上悔恨地悲号,不断地喃喃重复,“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
“他已经疯了。”苏隽轻声对池疏影道,看见池疏影抬手想差人拖崔尹下去,苏隽又道,“而且我看他,大概也感染了疫病。”
池疏影听了一惊,顺着苏隽的目光注意到崔尹露出宽大衣袖的手臂——
他手臂瘦的皮包骨头,一根根血管鼓起,像枯枝上攀生的怪藤。而又有大片大片紫青的瘀斑爬上皮肤,看着分外吓人。
苏隽五姐派来的漂亮小丫鬟只看了一眼,就尖叫一声捂住了嘴巴。
池疏影摆手示意青云暗卫退下,目光幽幽地看着不断有人前赴后继坠亡的城墙。城里的黑烟越发的浓烈,可以听到城内数万百姓嗡乱的哭号悲喊。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破旧的城门上。明显的年久失修,此时在城内百姓的不断冲击下,这座城门摇摇欲坠。堵着城门的木头石头扑扑索索落下碎末,大概是坚持不过一刻钟的样子。
“你们,”池疏影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对身后一百二十名青云卫说,“弓箭手在城门后十五、二十丈远处分列两箭阵环包城门。再寻火油来,倒在城门前铺一道六丈火墙。一旦城内百姓突破城门冲出——立即点火放箭。”
——瘟疫也好,罪责也罢,都将在这一场大火中,与县城和二十万百姓一道,尽数灰飞烟灭。
“小姐!”文萱惊呼,“这……这可是……”她嘴唇哆嗦,“这是二十万百姓……”
“十五万。”池疏影冷静地纠正她,“活着的只剩下十五万,其中十万染病,亦命不久矣。”
“可是……”
文萱还想再说,却被文遥用力掐了一把——
“小姐做事,用你多嘴?”
“我……”
文萱不甘心地,讪讪闭嘴。
池疏影语气虽平静,心里却在挣扎。
她握着马缰的手松了又紧——
焚城,她就是杀死十五万百姓的刽子手;
灭火,她不可能控制住十五万百姓,已然疯狂的梨山县百姓必会不顾一切地冲出梨山县逃向敬州城、桐州城,一路播散,蔓延西北全境,就是一千万百姓的灭顶之灾。
前者此事会成为她终生的污点,随时有可能被人拿出来攻歼,永远成为她一生里致命的把柄;而后者,她完全可以推脱百姓势众而她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