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星期,他的手一直被扣在铁链上,后来,看到无人再企图逃跑,卫兵便在夜晚把他们放开,让他们去挖雪洞取暖,有时走运碰上树林,还能在树下躺倒睡上一觉。说来稀罕,这也算是一种享受。他们跨过无数冰封的湖泊和河流,迎着刺骨的寒风,踏着更深的积雪,一直朝北,走啊走。乌拉德克那只爱伤的腿一直隐隐作痛,但这种疼痛很快便被冻僵的手指和耳朵的钻心剧痛消淡下去。在这开阔无垠的白色雪野上,看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找不到任何食物。乌拉德克清楚,夜里即便能够逃走,也会被慢々地饿死。老人和病人在行程中一个接一个地挺了腿,幸运的在夜间静々地入寂,不幸的由于赶不上行进速度,便被解下手铐扔到一旁,孤零零地留在无尽的积雪中。那些被拴在铁链上仍旧活着的人,继续一步々朝前走,永远向着北方,直至乌拉德克完全失去时间观念,只能意识到残酷的铁链在不断地拉拽。他甚至已经搞不清夜晚睡觉时他是怎样挖掘了能够保证次日清晨活着醒来的雪洞。谁不进雪洞,谁就会进坟墓。
长途跋涉近1500公里之后,幸存者们遇到赶着驯鹿雪撬在西伯利亚旷荡雪原游牧为生的奥斯雅克人。囚徒的铁链马上被固定到雪橇上,他们开始被雪橇拉着走。一场大暴风雪使他们停顿了大约两天时间,乌拉德克抓住机会与拖牵他的那辆雪橇上的年轻奥斯雅克人攀谈起来。他的带有波兰口音的标准俄语对方只能听懂一个大概,但他确切了解到,奥斯雅克人仇恨南方的俄国佬,他们对待奥斯雅克人也像对待俘虏一样残忍。奥斯雅克人对这些悲惨无望的囚徒一般是有同情心的,称他们是“苦命的背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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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去9天,在北极早冬的一个半明的白夜,他们终于到达201号集中营。乌拉德克相信,任何人看到这里的情形都会更加心冷:开阔荒凉的场地上建着一排々木制的棚屋,棚屋中央立着一只很小的黑色火炉,几层床铺直接安装在四壁上,床上只有—张硬草垫和一面薄毯。头一天晚上能睡着觉的新囚徒为数极少,33号棚屋里同时发出鼾声和哭声,雷动山响的,连室外的狼嚎声也时而被压下去。
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升起,一阵铁锤敲击三角铁的铿锵声把他们惊醒。窗户内外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霜。乌拉德克心想,他非得在这里冻死不可。他们走进一间冰冷的集体食堂用早餐。时间是10分钟。一人一碗半冷不热的粥,粥内有几块腐鱼,上面漂着一片菜叶。新来的人把鱼骨头吐在餐桌上,而那些更有经险的老囚徒却统々吃下去,甚至不放过鱼眼睛。
早饭后分派任务。乌拉德克充当伐木工。简陋的雪橇将他拉到10公里以外的森林中,每天必须砍倒一定数量的树木。卫兵放下囚徒—天的板——毫无味道的黄色玉米糊々和面包,就不再管他和他的6人小组。他们不害怕囚徒企图逃跑,因为这里距最近的城市也有1500公里之遥。况且,只有知道方向的人才能够走到。
每天收工时,卫兵返回来验查他们砍伐的数量,他有言在先,如果这个小组达不到定额,第二天将停发食物。但是,每当他傍晚7点来接回这些被迫做伐木工的人时,天色昏黑,他不可能每次都看清他们砍倒了多少棵新树。乌拉德克教给组员一个办法:下午最后一段时间将前一天砍倒的树上的积雪清除干净,与当天砍的摆在一起。这一妙计,每每奏效,乌拉德克小组一天也未缺过饭吃。有时,他们设法在返回营地时带回一小块木头,晚上扔在煤炉里增加些温度,但这样做需要十分谨慎,因为他们至少有一个人在每次进出营地时要接受检查,经常是被迫脱掉一只或两只毡靴,站在能把人冻僵的雪地里让卫兵搜身。若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任何违禁物,惩罚便是3天断粮。
时间一周々地过去,乌拉德克那只受伤的大腿变得异常僵硬和疼痛。他盼望再来个最冷的日子,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度以下,室外工作被迫停止,即便这空缺的一天将要在休闲的星期天补上,那也值得,反正星期天也是整天在床上躺着。
一日傍晚,乌拉德克正在荒野上拽木头,那只大腿开始无情地抽搐起来。他瞅々斯摩棱斯克人给他留下的伤疤,发现它已肿起一块。当夜,他把伤口亮给一个卫兵看,卫兵命令他在次日天亮前向营地医生报告。乌拉德克在围了一圈湿靴子的炉旁坐到半夜,让伤腿几乎挨住炉壁,但炉温太低,疼痛不见缓解。
次日,乌拉德克比平时早起一个小时。若不能在上工前见到医生,他就得再等一天。乌拉德克忍受不住如此剧疼,等不及了。他到医生那里报告了病情和自己的姓名、编号。皮埃尔·杜宾医生原来是个富有同情心的秃顶老头,背已明显弯曲——乌拉德克觉得,他比男爵临终前还显得衰老。他一言不发,检查乌拉德克的大腿。
“医生,这伤口不会出问题吧?”乌拉德克问。
“你讲俄语?”
“是的,先生。”
“年轻人。尽管你将永远跛着腿走路,你大腿的伤口还是能长好的,但长好又有什么用?一辈子在这里砍木头!”
“不,医生,我要逃跑,回到波兰去。”
医生使劲瞪了他一眼。“说话小声点,傻孩子……你现在应该明白了,逃跑是不可能的。我被俘15年,没有一天没想过逃跑。绝无出路,凡是逃跑的人都活不了,甚至谈论逃跑的人也要被关10天禁闭,在禁闭室3天吃一次饭,那里的火炉温度只能把墙壁上的冰融化。人若能活着出来,就算是万幸。”,
“我要逃跑,我要逃,逃。”乌拉德包盯着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