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北,官署大街
“西域大捷,斩获无算。”“大军过处,闻风纳降。”“大汉天威,四夷皆伏。”赵统刚迈出尚书台署门外,便听到门前各署的官吏都在传着这个消息。人们围在一起,交头接耳,兴奋地交流着各自打听到的细节——虽然不时会发现各种消息中南辕北辙、自相矛盾的地方,但却丝毫没给热烈讨论的气氛带来阻碍。
赵统对这些流言充耳不闻,绕过人群,往自家马车走去,却听背后有人喊道:“子固贤弟,这便急着回家么?”
赵统听着熟悉,回头一看,笑道:“果然是伯言先生,学生正要返家。”
“你我如今皆不在太学,还叫什么先生?同殿为臣,叫我一声伯言兄就是。”陆逊笑着走过来,拉住赵统的胳膊说,“相请不如偶遇,你也不必走啦。就由愚兄做东,到东甲市(长安九市之一)去喝一杯如何?”
赵统心想左右家中无事,便跟陆逊上了他的马车。
陆逊与赵统已经认识了有五年,那时赵统刚入太学,陆逊尚是太学博士之一,负责教授诸生《左传》。赵统家学渊源,年纪虽小学问却不浅,陆逊虽年长他八岁,但仍算是年少气盛,两人常为古今经文的解释不同而吵得面红耳赤,一来二去,竟成了相交莫逆的朋友。直到陆逊离开太学入丞相府中担任长史,后迁为司直,这才渐渐疏了交往。
上车之后,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陆逊便直入主题问道:“听闻子远(赵广)如今在征西军中效力?”
“正是,舍弟去年从军,这次跟随辎重队出塞。”赵统苦笑道,“却仍是孩童心性,一去半年多,只是能叔在敦煌郡时寄回来一封信报平安,家母为舍弟日夜牵挂,家父却又从不在家谈及公务,真是让人操心。”
陆逊凑近赵统耳边,有些神秘地说:“子固不必担心,愚兄今日在府里看到司马、庞两位大人送来的奏功表章,子远排在甲等首列,此番不但是平安无事,还屡立大功。说不定在平定西域之后,大汉就要多一位小赵将军了。”
赵统大喜,忙追问道:“如此说来,西域大胜的传言,都是真的了?”
“胜确实是大胜,但那些传言真假,就不好说了。”陆逊撩车帘看了看景色,叹了口气,“朝中最近有一股暗流涌动,西域大捷将会在朝野造成什么影响?某些有心人会利用这作些什么?愚兄也不得而知。”赵统听了,想起白天听到的那些夸张的传言,若有所思。
长安城内的宫殿、贵族宅第、官署和宗庙等建筑约占全城面积的二分之一。宫殿集中在城市的中部和南部,有未央宫、桂宫、北宫和明光宫等(西汉还有与未央宫其名的长乐宫,新末毁于战火)。贵族宅第分布在未央宫的北阙一带,称作“北阙甲第”,赵统等勋贵家族也多住在那里。普通士民的居住区分布在城北,由纵横交错的街道划分为一百多个“闾里”。著名的“长安九市”则在城西北角上,由横门大街相隔,分成东市三市和西市六市。东市是商贾云集之地,西市则密布着各种手工业作坊。两所去的的东甲市,则多开设酒寮饭馆,也是长安城人流量最大地方。
到了市口,两人下了马车,走进一个名为吴春苑的酒楼,堂信引了二人,在一个雅静房间坐下。一坐下,赵统就提到了弟弟的消息,刚要说感谢的话,就被陆逊拦住,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弟肯跟愚兄喝酒,足见对愚兄尚不见外。说一个感谢的字,就显得俗气了。不知是否要愚兄明日在府中多打听一些子远的消息,也好让令堂宽心?”
“不必,不必,此事终究不合朝廷体例,伯言兄为官素正,弟也不愿兄长多为此破例。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
这时,堂倌走进房来,报出十几样莱。他们商量着点了几样热莱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与酒端来。堂倌走后,两人随意聊了些长安逸事趣闻后,赵统问道:“弟为官日短,见识浅薄,却不知伯言兄之前所言朝中暗流为何?”
陆逊笑笑:“如今大汉国是,可以一言以蔽之曰:盛世之下,暗疾潜伏。”
“请兄略谈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了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两样热菜,陆逊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极得丞相李玮器重,在丞相府经手要紧国事甚多,心中又暗对赵有所期待,就把他平日不与外人道的话都说了出来。最后他拈着短须说:
“总之,目前的大汉国运,虽如一个龙精虎猛的少年一般,却已有暗疾在皮肤,若是讳疾忌医不予救治,坐等病入膏肓,到时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晋阳侯二十年来吁食宵衣,南征北战,孜孜求治而天下日安。今上年少,亦是圣明之主,但若一时不察为宵小所乘,岂非大汉劫数乎?”
赵统大吃一惊,低声道:“据兄长看,这是什么人在搞鬼?孙家?荆南?广阳王?”
陆逊摇了摇头,用筷子敲着桌子道:“孙家如今偏安交州,被逼的与越人杂居,早与野人无异,不足为虑;荆南四郡(荆州南部武陵、长沙、零陵、桂阳四郡)整日自相攻伐,对朝廷来说不过是网中鱼耳;广阳王刘玄德本为宗室,如今手无一将一卒,又身在北疆,恐怕也只能安心作他的太平王爷罢了。”说完他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长安城内”四个字,随即望望赵统,悄声说:“其人行事虽然隐秘,但已经有些眉目了。”
“这些人难道是打算在长安城内做……”赵统不敢说下去,便也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反”字。
“却也未必。”正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白切羊肉和两碗用海参、银鱼丝和虾米做的三鲜汤,使陆逊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作为扬州吴郡人,陆逊很熟悉吴越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多用自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干货材料,都做得鲜美可口,风味独特,可是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了他同赵统的秘密谈心。他对跑堂的说:“今天你们不用敬汤,也不要多来伺候。我们需要什么汤的时候,自会叫你。”
堂倌笑**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站在旁边仍不肯走,他偷偷瞄了一眼两人的衣冠和腰间组绶(组绶,组是官印上的绦带,绶是用彩丝织成的长条形饰物,盖住装官印的鞶囊或系于腹前及腰侧,故称印绶。)恭敬地问:“两位大人,小店有今早刚从渭水捞上来的活鲤鱼,来一个吧?”
“是么?这不急。我们要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陆逊拿起羹匙来作一个让客的姿势,尝了一口,说:“恩,味道甚好,正宗的吴地风味,在长安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
赵统喝了一羹匙,说:“且回到本题吧。兄长请快继续说下去。”
陆逊刚要说话,却听得楼下街上忽然喧嚣起来,一时间怒骂、厮打、摔破东西之声不绝于耳,便止了话头,与赵统一起到窗边观看。只见大街之上有两群人正扭打在一起,双方总共有两百多人,看穿着竟都是太学诸生模样。两边一面打着,一面用“国贼”“奸佞”“匹夫”“小人”等词语骂着对方,直战得斯文扫地,打破街边物什无数。还好双方都是赤手空拳,打了半天,倒也没怎么见血,却引得东甲市中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不多时,一群盔甲森严的羽林军赶到,举着长枪将两边分开,诸生倒也知道深浅,便不再动手,只是分开两边兀自大骂不止。
赵统平时很少来九市玩乐,见此情景直看得目瞪口呆,转头见陆逊习一脸以为常的表情,奇道:“诸生如此胡闹,兄长似不以为奇?”
“如此情形,本月已是第三次了,愚兄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这次的规模,确实比前两次大一些”陆逊看到赵光更加瞠目结舌的表情,不禁笑道,“贤弟专心仕事,对如今长安市面和太学中的情况,就不如愚兄了解了。这两群人确实都是太学诸生,所争斗者,也正是为西域之事。据说太学之中,如今已有两派泾渭分明,在太学之内就争论不休,来此喝了两杯后,就动上拳脚了。今日之事,恐怕和京中西域大捷的传言也有关联。”
“敢问是怎样的两派?”
陆逊夹了块羊肉蘸了酱,咬了一口入嘴,悠然道:“一派认为,应当马上对西域增兵,以雷霆之势扫灭诸国,然后迁民充实屯田;另一派认为,如今西域战局维持,已经耗费巨大,应当就此罢战,只留少数军队守护要冲,就象本朝之初那样使西域臣服即可。其实这两派,又岂是太学诸生的矛盾,朝堂之中,不也是如此么?”
赵统直听得冷汗直冒,不知如何应对,陆逊见此情形微微一笑,便住了口,只劝赵统喝酒吃菜。直到结束这顿晚餐,陆逊也没有再和赵统多说朝堂之事,只同他谈一些别的闲话。
赵统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他顾不得替换衣冠,便急忙跑入内堂,将陆逊所说赵广消息,并酒楼之上所见情形告诉父母,却把朝堂之事隐了不说。
蔡琰听到赵广的消息,一颗久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嘱咐赵统下去梳洗后,对赵云说道:“夫君,广儿立了大功,西域之战又很顺利,是否马上能够回京述职呢?”
赵云今年四十多岁,岁月的蹉跎和常年的征战,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英俊依旧,挺拔依旧,中年后蓄起的几褛长髯,更显出几份上将的威武来。他听了儿子的话,却想得远比蔡琰要多:为什么陆伯言要挑这个时候要约儿子喝酒?为什么偏偏让儿子看到了斗殴?为什么要借儿子之口告诉自己知道?这难道是丞相的意思?难道丞相也有意整顿朝风了?一个楞神间,便没听到妻子的话。蔡琰见丈夫想入了神,便走到赵云身后,温柔地用手在他肩上按摩起来,一边在他耳边轻轻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唉,都是朝中麻烦的事情,不说也罢。你问广儿的事么?恐怕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长安。年轻人,多历练历练也好。”赵云望着妻子依旧美丽迷人侧脸,爱怜地说,“文姬,广儿是将门之后,注定是要征战沙场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只是苦了你了!不过你放心,有仲达和令明照应着,想也无事。而且,他毕竟是我赵子龙的儿子!凭着我赵家的一杆银枪,些许西域贼寇,又能奈他何?”
蔡琰被丈夫强烈的自信所感染,搂住丈夫的脖子,噗嗤一笑道:“对呀,是你赵大将军的儿子,便能刀枪不入么?”
翌日,未央宫,前殿。
朝会中,正式宣布了西域大捷的消息,众臣依例齐声向天子贺喜后,天子刘朔问道:“西域都护司马卿和征西大将军庞卿向朕要求援军,众卿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大鸿胪华歆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如今西域既定,理应早日收拢大军,东归大汉,以宽西域诸国之心,障显中国仁厚之风,皇上尧舜之德。庞,司马两位大人之言,何其谬也!”
刘朔点点头道:“华卿之言,众位卿家有什么意见?”
司隶校尉钟繇出班奏道:“西域尚未平靖,若贸然撤军,恐其复反,臣以为不足取。但几万大军征战至今,已耗粮饷无算,臣粗略计算,若再要增兵,在秋收之前京畿之地恐无粮供给矣。”
“启奏陛下,臣劾征北大将军庞德、领军将军高顺两人屠杀龟兹百姓,纵军抢掠,横行不法之事,应立即将其解回长安问罪,明正典刑,以正国法!”御史中丞辛毗出列,高声说道。此言一出,瞬时在殿上引起轩然大波,众臣议论纷纷,乱成一锅粥。刘朔眼角微微抽动,不理辛毗,却拿眼去看李玮。却见李玮毫不在意,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用手拢了拢袖口。
正在此时,一个洪亮的嗓门喝道:“皇上,华歆、辛毗二人可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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