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的星期天下午过的并不开心。和宣哲道别后，她就和颜小乐约好了在咖啡店见面。
钟意还记得她第一次见颜小乐时的印象。小乐的眼睛明亮清澈，笑起来像弯弯的月亮。最有感染力的是她笑起来浅浅的酒窝。更有趣的是左边的酒窝里有颗小小的痣。她妈给她算过，大师说痣长此处“少财”，她却说这是她知识的凝聚，也难怪她从小到大的考试无往不利。其实钟意知道那当然不是因为运气，而是源于小乐艰苦的努力和她乐观积极的态度，遇到困难反而越挫越勇。
小乐考住院医的成绩很好又有很棒的推荐信，但由于她是国外医学毕业生，当时她进外科是一年的preliminaryprogram。这意味着一年后超过一大半的人会被淘汰出局需要另找出路，只有小部分可以留下继续深造。
小乐的业务水平当然没有问题，从病例汇报到手术操作，从bedsidemanner到团体合作精神，都是当年chief盛赞的对象。但是美国的文化就是这样，外国人如果不能融入圈子就会被排斥在外，尤其是竞争激烈的外科。
外科手术术前术后甚至术中有很多的空余时间，外科attending又是所有科室里最爱提问聊天的一拨人。医学问题当然难不倒小乐，可是日常聊天却是很大的挑战。什么橄榄球，职棒赛，刚开始小乐根本插不上嘴。为此小乐一头扎进了ESPN，一个月的时间，那些复杂的橄榄球赛规则像passinterference，personalfoul，以及各大球队的著名的Quarterback，倒也都让她说的头头是道。一年过后，小乐是prelim里唯二留下的intern，也是外科三年以来唯一的非美国毕业生。
钟意记忆中小乐总是一副乐观向上的态度，住院医的生活忙碌紧张，工作压力大，但是小乐也从来都是积极面对。尽管两人在一起时也经常抱怨一下，但那都是为了派遣负面情绪，事过之后小乐总是活蹦乱跳，号称满血复活了。所以钟意很少见到小乐如此情绪低落的时候，她静静的坐在咖啡馆里的一角，神色凝重，可爱的酒窝消失不见，眼里的光仿佛也黯了下来。
“阿姨还好吗？”钟意不知道怎样开头，于是就先问候一下小乐的妈妈。
“挺好的，满世界乱飞，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小乐咕哝了一句。
“还是这么有活力啊！我还记得阿姨前年来美国看你的时候偷偷给我看你小时候被她扮成男孩子的照片。”
小乐的妈妈是个很有趣的人，办事雷厉风行，可有时候又很孩子气。她为人爽朗，活力四射，来美国看小乐，就拉着大家天南海北的聊天，很快就和小乐的朋友打成一片。她有次悄悄把钟意拉到一边，神秘的拿出一些旧照片。照片上一个“小男孩”穿着白蓝相间的海军服，头戴海军帽，手里拿着一把玩具冲锋枪，傻傻的笑着。就是两个小酒窝看上去少了些英气。看钟意满脸迷惑，“我儿子！”小乐妈妈指着那个“小男孩”哈哈大笑起来。
“扑哧。”小乐终于笑了出来，“可不是，又不是真的重男轻女，你说我妈怎么想的？”
钟意确实是知道答案的。小乐的妈妈是个个性极强的人，事业也做的风风火火，但是婚姻却不幸福。小乐的爸爸妈妈在小乐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把小乐从小当做另一个自己一样来培养，她要打造的是一个自强独立睥睨众人的灵魂，一个不用依附于他人潇洒生活的个体。小乐果然按照她的期许成了性格独立行事果断事业有成的人，但又不全然像小乐妈妈设计的那样。
因为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小乐格外向往完整的家庭生活。她的爱简单而执着，她对未来的规划朴实而温馨。她单纯的认为翁展也会跟她一样无论怎么变化都会以两个人的未来为前提。看到翁展越来越认真的计划回国创业，小乐也越来越沉默了。
“其实我也完全可以毕业后回国工作，国内的外资医院越来越多，需要很多有美国医照的医生，我私下也托了国内的同学打听这事。”小乐缓缓的说。
“这不是挺好的吗？”钟意问。她知道小乐为了挽回这段感情一定会做出很多努力。
“可是我意识到问题不在这里，翁展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考虑在他的计划里，他甚至没有勇气问问我的打算，他对我们的感情没有一点信心。”小乐的眼圈有点泛红，她喝了口咖啡，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他其实并不真正了解我，也没有试着了解我，我们到底要的是不一样的东西。”
钟意也默然了，她想到了她和慕尧。慕尧想要什么她好像也并不完全清楚，她只知道他人很好，认真努力有责任感很上进，凡事也都肯让着她，会是个好伴侣，和他一起生活会很踏实。他们在一起时也有过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规划。可那都是些具体而实在的计划，例如在哪个城市哪个区买一个什么样的房子，婚后的投资计划。
慕尧好像也从没有问过钟意对具体生活以外的期许，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范围之中。他思维严谨，认为遇到问题就应该整合信息，分析原因，考虑利弊，然后得出合理化的解决方案。他稳重可靠，就像一台设计精密的机器，严丝合缝，绝不出错，只要定期的加点油保养一下就可以永远这样运作下去。
钟意陪小乐坐了很长时间，也说了很多打气的话，可是她觉得小乐和翁展之间的裂痕已经很难弥补了。两个感情成熟的人之间的相处，就像是下棋。开局时，自然可以天马行空，广开棋路，各种洒脱，各种选择。棋到中盘，各自摆下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个决定，每个取舍，都会直接影响结局。终盘落子，不过是顺应之前的棋势而已，结局却很难改变了。
钟意回家后忍不住给慕尧打了个电话，说起了翁展和小乐因为打算回国创业而产生矛盾的事。慕尧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小心的说道，“其实翁展这时候最需要支持了，小乐不能做点让步吗？”
“这其实不是重点。”钟意轻叹了口气，“算了，你最近忙吗？”
“挺忙的，公司要上一个大项目，我一个人要负责两个部分，新招的两个人上手太慢。marketing也是让人头疼，一天几个会来回扯皮，还有。。。”慕尧在那里继续说着他的工作。
钟意听着有点恍神，又忍不住咳了起来。慕尧一看时间不早了就匆匆嘱咐了她几句注意身体早点睡觉之类的也就挂了。
钟意去厨房倒水的时候看到桌上放着的那个装无花果的纸袋。她打开袋子，闻到无花果淡淡的果香，想起阳光下那个殷切的眼神和认真的嘱咐。钟意还是煮了无花果来喝，放了冰糖后甜甜的，仿佛一直甜到了心里。她打开微信想给宣哲说声谢谢却看到他朋友圈那个丝巾的moment。自己那原本白色的丝巾，留下了再也洗不去的淡淡的血迹。
钟意想起那个紧张的夜晚，那晚夜很黑，风也很冷，宣哲就那样血流满面无声无息的倒在那里，生命一点点的在流逝，钟意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塞住了。
“Iownyoumylife.”她看到宣哲这样写。
“而我却只希望你永远平安。”钟意在心里默念。
第二天钟意一上班就收到了小乐的微信，“尽志而无悔矣。”到底还是分手了。尽管猜到了这个结局，钟意还是难过了一上午。她在微信上安慰了小乐几句，可是心里闷闷的，像是喘不过气来。
正在恍惚间，她收到宣哲的微信：“昨天碰巧找到了神药，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送去。【笑脸】。”
钟意知道当然不会是“碰巧”，因为洛杉矶附近的药店她一个个的打电话去问过了，其实是供应商出了问题，大家集体缺货。钟意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像黑夜里划过的闪电，明亮的光就这样霎那间撕开了夜幕，直透人心。钟意只觉得心脏砰砰的跳的很快，心里十分忐忑不安。
钟意和宣哲还是约好趁查完房后的一点空余时间在食堂外的庭院见。早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午饭时间却没到。阳光依然温和的铺洒在医院这个静谧的一角，宽敞的院子里只有三三两两的鸽子，吃饱了在慢慢的踱着步子。花藤下一两株桂花开的正好，徐徐的微风飘过送来满院的桂花香，四下里静静的只听见小喷泉里潺潺的流水声。
钟意来时透过玻璃门看到宣哲穿着白大褂正背对着她站在喷泉旁边看里面的金鱼。她穿过庭院慢慢向他走去，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她有些紧张连手心也沁出了汗，心跳的声音好像在敲击着自己的耳膜。
宣哲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不安，他缓缓转过身来，明亮的眼睛有着暖意，他正视着她，微笑着说，“钟意，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