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的脚程快,没多久就停到了春心家前的巷子口。黄包车夫累得一头热汗,喘着粗气道,“姑娘,这条道不大好走,又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我怕转进去就不好出来,劳烦姑娘您自己进去成吗?”
不待春心回答,牡丹先皱了皱眉,不悦地说道,“你也知道黑灯瞎火,这一带又不太平,时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她一个姑娘家,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能担待得起?”眸子一沉,声音也猛地扬了上去,“你是不是见我们是从在水一方出来的,瞧不起我们的身份,也不在乎我们的生死?”
“哎哟我的天,姑奶奶,您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有这样的念头。”车夫急忙道,“要不我把车子停在这儿,亲自送她进去成吗?”
春心微微一笑,倒是分外平静,“不用这么麻烦,我在这里住得久了,闭着眼睛也能找回去。你送我回去,又要把牡丹一个人丢在这里,比起我,她才是真不让人放心的。”
车夫听她好说话,急忙笑着给她行了礼,“多谢姑娘体恤,多谢姑娘。”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春心下了车。刚下过了雪,地上泞成了一片,春心的高跟鞋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说道,“今晚上多谢你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何况时辰也不早了,我不和你多说,明儿店里见吧。”
牡丹轻轻点了下头,看春心的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春心,经了彩燕的事儿之后,你真是变了不少。”
春心一凛,脸上却是格外轻松地回道,“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这要我怎么说?”春心下了车,车子顿时宽松了不少,牡丹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貂裘的绒毛在夜风中翻飞不止,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春心,眼睛亮得出奇,“但我想……有变化总比一成不变的好,你说是不是?”
春心笑了笑,也不答她的话,轻声交代了车夫几句,又对牡丹道,“夜深了,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你早些回去休息,我明儿再和你说话。”
牡丹笑着点了点头,车夫甩开腿,又飞快地跑了起来。
春心站在路口,看着她走远了,这才转身往巷子里走去。
难怪老人们常说多事之秋,这个秋天也真是让人糟心。报纸上整日报道东北的战事,据说那边炮火连天、死伤无数,不知多少人流连失所。原本还以为这与自己没半点儿关系,只当听了个热闹,可在水一方也不似从前那般平静,暗流无数。彩燕死前的一句话,更是直接把她搅进了一个未知的迷局。她也不止一次地劝过自己,彩燕已死,她的事儿也就和自己不相干了,又何必为了她的事儿影响自己的生活?
但彩燕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就像在她的胸口种下了一颗种子,那种子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生根发芽,现在已如同藤萝般爬满了她的心房,让她魂不守舍,整日的想着海棠北巷的秘密。
而且……
她脚步微微一顿,牡丹今晚上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她绝不会做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情,选择在此时和自己坦白,又是为了什么呢?
雪夜的寒风迎面吹来,她大衣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寒冷让思绪变得更加纷乱,春心抱紧了胳膊加快脚步,奔着自己的家门小跑而去。
◆◇◆
火龙帮。
许是因为大当家才刚刚离世,整个大院异常安静,除了夜风在瓦片上吹过发出的猎猎声响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时至凌晨,周二当家的却还没有睡,正坐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发呆。
荧荧烛火映衬着冷冽的双眸,更将消瘦的脸颊趁显得格外立体。他双手交叠,横至在鼻梁下,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实在看不出在想什么。
站在一旁的张果老轻轻皱了下眉头,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
像是冬日蒙上了一层雾气的湖,看不透,猜不明。
张果老是前清最后一批秀才,那时他年纪还轻,刚过了乡试,满心打算着鱼跃龙门,光宗耀祖。不成想八国联军打进了紫禁城,清朝一夜之间名存实亡,他这个秀才的名头也就变得一文不值。后来清朝变民国,北平那边成立了新政府,彻底取代了清朝的统治,顺势取缔了科举的制度,他捶胸顿足,生了好一顿闷气。
战火不断,年头又不好,地里头颗粒无收,想他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穷酸书生,也没什么手艺傍身,老婆和孩子很快在饥荒中饿死,他好容易逃到上海滩,在这里的码头上讨起了生活,饥一顿饱一顿,直到一起做工的同乡偷偷告诉他,同乡的周家哥俩也到了上海,而且混得还不错,正在招兵买马,想与他一起作伴过去试试。
张果老本来是不愿意的。那周家的哥俩在乡下也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打家劫舍,没干过什么好事儿。后来乡里打起了仗,他们哥俩看事情不好,卷了一家乡绅的财产,连夜逃了,却没想到竟是逃到了上海滩。张果老这一年就已经过了六十,要是家里人还在的话,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如今虽然生活艰苦,但好歹还算安稳,若是跟了周家哥俩,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他这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这时候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留条贱命苟活,其他的也不敢多想了。
一同做工的人还劝慰他,“张果老,你年纪虽然大了,但胜在读过书,可以去给周家哥俩当个幕僚,帮着出出主意,周家那哥俩都是血性阳刚的汉子,听说咱们都是同乡,肯定要照顾不会亏待了你的。”
张果老思来想去,还是没答应。不成想这人果真去了周家哥俩那儿,不但抱上了大腿,还附带着提起了他。可巧的是周大当家那会儿刚开始张罗大烟的生意,和周边那些小帮派时有争斗,就缺个能帮忙出谋划策的军师,听了张果老的名声事迹之后,携着重礼亲自拜访,面上虽摆出一副求才若渴的谦虚模样,但口气却透着一股威逼利诱的狠绝,若是他有半个不字出口,只怕当时就要命丧当场。
张果老只好半推半就的点头应下了这件苦差事儿。
自打进了火龙帮之后,张果老不必再为生计发愁,也就沉下心来为周大当家的谋事,他见过的事儿多,阅历丰富,也称得上老谋深算,还真就好死不死的出了几条妙计,帮着火龙帮吞了三五个小帮派,逐渐壮大了声势。周大当家的一看,更是对他格外推崇,有什么事儿都要找他商量,一来二去,就把他的位置提到了火龙帮的上头去,如今在火龙帮里,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张老。
除了眼前这人。
周家这哥俩,哥哥名叫周深,弟弟叫周琛。两个字看上去差不多,含义却是天壤之别。不止如此,兄弟二人在性格上也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哥哥周深当得是火龙帮的大当家,性格雷厉风行,火爆的脾气沾火就着,过后就忘。人也大大咧咧,谈不上有什么心计。但这个弟弟周琛,却另当别论了。他话不多,总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做什么事儿都不喜欢冲在头里,一双冷漠无情的双眸更是阴沉不定,没几个人能猜透他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他下手相当狠辣无情,无论对方是三岁的孩童还是花一样的少女,只要是犯到他的手里,那就绝没有活命的可能。
帮里的人都说,若真犯了事儿,去求大当家的或许还能活,但若是不巧犯到了二当家的手里……
张果老自认为阅人无数,旁人眨眨眼眼,皱皱鼻子他都能将对方的心事猜出个七七八八,但周琛就像是一个谜,别说猜,就是用尽心机,只怕也捉摸不透。
之前周大当家去赴唐五爷的约,他就觉得事情有异,不巧那天他刚好着凉生了病,只嘱咐了几句,也没多说,就回房盖了大被睡觉去了。到晚上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大当家的已经给人害死了。
他当时从床上一个激灵坐起来,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果然,周琛审问大当家带去的几个人,一刀一个,绝不留情。
只是没想到,他最后竟然留了阿晟的一条命。
周琛暗自琢磨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毫无预兆地开口问道,“你说在水一方重新开了张,还张罗来了新的舞女,连雷二爷都过去了?”
“是。”他问得突然,张果老愣了一下才回答道。
周琛点了点头,又垂眸不语了。
整个房间静的吓人,张果老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琛忽然淡淡说道,“张罗舞女这件事儿,倒也未必真是五爷的本事,他后头的大老板也是有主意和本事的。倒是这雷二爷……亲自登门,就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了。”
张果老眨了眨眼,认真听了起来。
周琛想了又想,似乎还是得不出结论,声音冷得没有一丝起伏,“找几个手脚利落的人盯着百乐门,看看雷二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事儿做的干净点儿,可别打草惊蛇,给人发现了。”
“是,我这就去吩咐。”张果老提步要走,又被周琛扬声叫住,“张老别急,我还有事儿想和你商量呢。”
印象中周琛叫他张老的次数屈指可数。张果老表情一僵,有种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二爷请说。”
周琛忽然扯着嘴角笑了笑,他素来清冷惯了,冷不丁露出这样一副笑脸,更是让张果老暗自心惊。周琛仿佛看不出他的紧张,声音又缓又轻,“张老是帮里的老人,又跟着我大哥多年,对他的心思肯定是有所了解的。大哥不幸早逝,我匆忙接手,许多事都考虑得不周全,也没什么主意。以张老看,大哥的这些家眷,该怎么处置啊?”
张果老脸色顿时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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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