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甄老师顺手抓过一个条凳，对着门高高地举起，我和石头也急忙隐身到门的两旁。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士兵端着枪迈进了屋内，甄老师挥着条凳狠命地照着士兵的头砸去，士兵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跟在后面的士兵“妈呀”的叫了一声，转身就要跑。石头像猴子一样“嗖”的窜出门外，飞身上去，一把抱住了士兵的腿，把他扑倒在地。甄老师上前，对着士兵的脑袋，抡圆了，又是一击，士兵伸伸腿就不动了。这时，邻近的厢房灯亮了，有人在大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甄老师拉着我们飞快地跑到院墙边，把我们推上墙头，自己也随后翻身跃了过去。刚跳出墙外，身后就传来了“啪、啪”的枪声，有人在喊：“抓人啊，人犯跑了！”黑夜中，我们穿过街道，跑到城墙上，石头找出已准备好的绳子，一头系在墙垛上，一头垂到墙外，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溜，聚齐后，便撒开了腿一路狂奔。
敌人追出城了，火把排了一长溜。我们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地跑，可敌人还是越追越近，连嘈嚷声都能听见了。我们毕竟年龄小，跑不了长路，跑了一段路便踉踉跄跄的了，小腿肚子直抽筋。正着急间，我们跑到了一户人家前。这家人大概是在办丧事，从院墙上望去，院内搭着高大的灵棚，棚边幡旗飘动，影影倬倬。石头说了声：“等等。”便纵身翻过了院墙。一会儿功夫，便见3个斗笠从墙内飞了出来，紧接着石头就翻墙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一捧白衣孝服，一面小锣。甄老师一看就笑了。
石头也不说话，急急地把孝服扔给了我，小声道：“快穿上。”我明白了。赶紧穿好孝服，戴上斗笠，3人顺着斜刺里的一条小路，不慌不忙地朝前走去。甄老师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敲着小锣。我和石头两个，一身的白衣，头顶斗笠，跟在后面，低着头，僵着手，机械地往前走。
追兵来了，看到了我们，全都停了下来。叫喊声没有了，火把也不摇晃了，在月光下，一群人挤在一起，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们3个“鬼魂”，伴着孤零零的锣声，在荒野中越走越远。半个时辰过去了，这帮子家伙才又醒过来，吆喝着，顺着大路急慌慌地不知道追谁去了。
湘西这片地方自古以来就有个神秘的习俗，叫赶尸。当地的人若是客死他乡，是一定要将尸体运回家乡的，正所谓叶落归根。由于路途遥远，山路崎岖，天气炎热，一般人家运尸不易，于是就产生了专门运尸的行当，即是赶尸。赶尸的办法是让客死他乡的尸体站立起来，尾随在赶尸人的身后，穿州过府，返回家乡。如一次赶运的尸体数量超过2个，便需用绳子把他们联结起来，成串地往回赶。考虑到大白天里若一群死人在路上行走，难免会惊吓到路人，因此赶尸多在夜间进行。数千年的时间里，在湘西的荒野之中，时不时地就会有成队的死人游走在惨白的月光之下，想想都会令人毛骨悚然。赶尸人多为2人，一个师傅一个徒弟，前面师傅领着，后面徒弟赶着，中间是行尸。不打灯笼，不打火把，摇着铃，敲着锣，以便让夜行人及早避开。但凡路过村镇的时候，村镇的人都会把狗关起来，以免惊了死人。赶尸最早是赶战死在沙场上的尸体，后来又发展为“三赶三不赶”。即凡是砍头的、绞死的、站笼站死的，可以赶。因为他们是被迫死的，死得不服气，思念家乡和亲人，可以用法术将其魂魄勾来，跟着赶尸人回家。凡病死的、自杀的、雷打火烧的，不能赶。因为他们的魂或被阎王勾去，或被新魂纠缠，或是罪恶深重，再无法将其魂招来，故不能赶。赶尸是让尸体自己走回家，而要做到这点，就需要实施特别的法术。这法术只有能将尸体赶回家的人才懂得，所以赶尸之人常称做法师，又称赶尸匠。法师在赶尸之前首先要对尸体进行处理：给死者缝上砍断的头颅，穿上白色的尸服，用朱砂堵塞住尸体的七窍，再用符纸蒙住死者的脸。当这些事情做完之后，法师便对着尸体念动咒语，咒语念毕，法师一声：“起。”尸体便会自己站立起来。法师在前面走，尸体就自觉地跟在法师的后面，直至到家。沿途中，有着专门为赶尸开的客店。它的大门一年到头都是开着的，在两扇门板的后面是尸体停立的地方。黎明时分，在这样的小客店外，当看到迎面走来一串摇摇晃晃的死人躯体时，那就是碰见赶尸了。赶尸人在到达目的地的前3天会通知死者家属，准备好尸衣棺材，待死者一到，即刻穿戴装殓下葬，而这一切都必须在夜间进行。赶尸人平时就是农民，但是懂得法术，是师徒相传的。需要赶尸时，便换上青布长衫，脚穿草鞋，腰缠黑带，怀揣符图朱砂，轻装而行。他们忌讳“赶尸”二字，只说去“走脚”。赶尸为所有的湘西人所信奉，没有人对它产生怀疑，凡是去过湘西的人都知道赶尸。这一次，追兵之所以没有追我们，是以为碰上了赶尸的，忌讳，害怕。我们因此而躲过了追兵。
天微明，我们也跑不动了，装了一夜死人，终于可以除去身上裹着的孝服，扔掉头上的斗笠，横倒在了一条小溪旁。
休息了一会儿，甄老师坐起身，问我们：“同学们，下一步怎么办？你们还回去吗？”
石头说：“我不回去，我没有家了。甄老师，您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甄老师转头问我：“你呢？”
我犹豫着说：“我也不想回去了，可不回去又到哪里呢？”
甄老师鼓动地说：“到井冈山，找朱军长、毛委员，当红军去。”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红军，便疑惑地问：“红军是干什么的？”
“红军是**领导的军队，是穷人的队伍，是消灭那些杀害大勇爸爸、杀害赵老师的反革命分子的队伍。”
“那朱军长、毛委员就是红军的头头？”
“对。朱军长、毛委员就是领导井冈山红军的最高领导人，他们都是**员。朱军长叫朱德，毛委员是**，他们两个是当今世上最有本领的人。只要有他们的领导，我们就一定会打败国民党，夺取全国的政权。”
我明白了，红军就是太平天国造反的继续，是可以为赵老师报仇，惩治赖皮侯那些畜生们的队伍。我站起来，急切地对甄老师说：“我要参加红军。”
甄老师高兴，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好，咱们这就到井冈山，找红军去。”
“这就走？”我又犹疑了：“我得跟我娘说一声啊，要不她会着急的。”
石头一听，急了，瞪着眼叫道：“你跟你娘说了，她会让你走吗？你到底想不想为赵老师报仇？”
甄老师一旁劝道：“大勇，别着急，这是大事情，让秀林再好好想想。”
我心里乱极了，低着头，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石头逼近我跟前，鼻子顶着鼻子问：“咱们是不是兄弟？”
“当然是了。”
“是兄弟就要生死在一起，你别这时候不讲义气。”
我也急了：“谁不讲义气？我不过是怕我娘着急，跟她说一声，这也不行吗？”
石头步步紧逼：“你根本就不是怕你娘着急，是你舍不得离开你那个家。”
“你胡说，谁舍不得离开家？”
“你要舍得就跟我们走。”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
甄老师一旁笑着说：“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回家做做老人的工作，以后再去也来得及。”
我赌着气说：“考虑什么？不考虑了，这就走。”
甄老师追问：“不后悔？”
“不后悔。”
是的，不后悔，只要能为赵老师报仇！
甄老师笑了：“是男儿就要志在四方，守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甄老师领着我们上了路，向着太阳出来的方向走去。
从此我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母亲和云妹，沿着世世代代湘西男人们走过的足迹，踏上了一条艰难而又无悔的人生之路。
事后我才知道，甄老师是回来组织农民暴动的，因事败被捕，恰好又为四处流浪的石头发现，才有了上面的故事。湘西这个地方，土地贫瘠，民风彪悍，无论男女，皆是敢爱敢恨，视生死为等闲。自古以来，这里的男人们就有外出闯世界的习性，或为兵，或为匪，打打杀杀，冲折腾跃，血脉中流淌的都是英雄汉子的热血。即便是文人，字里行间，也透着凶狠。我大概也是承继了这样的血统，不然怎么会被人一激就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