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蠢,又爱出风头,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哥啊。”高尧康气哼哼地从太学回来,看到玩石锁的高登,像个小老头一样摇头叹息。
“我听到喽。”高登盯着下落的石锁,双腿微曲,犹豫着这次要不要拿脑袋去接石锁,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改变主意,用两根手指顶住了石锁。
高尧康是高俅的亲儿子,他今年十三岁,小学刚毕业就进入太学外舍读书。国子监下设的小学,专门教育八到十三岁的儿童,毕业后的学历基本上相当于现代的小学,而太学相当于大学学历,太学外舍相当于大学预科,所以高尧康小学毕业直接进入太学外舍,相当于一下子跳级跳了六级,放到现代,是一个可以进中科大少年班的神童。
高尧康不光是一个学霸,还是一个道德模范,从小行事就一定要遵循为人子之礼。冬天的夜里,高尧康要摸摸高俅的被窝里暖不暖和,夏天的夜里,又要问候高俅会不会因为太热而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虽然多次打断高俅和夫人之间的敦伦之礼,但是谁能批评一个遵循“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之礼的孩子呢。
高俅说,高家的羞耻心一共一石,高尧康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其他人共分一斗。换算一下,也就是说在要不要脸这方面,高尧康和高俅的差距是七斗,而高登和高俅之间的差距在一斗之内。所以说,高尧康虽然是高俅的亲儿子,却比高登还不像高俅。
要是按高登的看法,高尧康这孩子是一个纯粹的耻感文化受害者,完全生活在别人的目光里,他的很多做法并不是出于本心,而是觉得只有这么做才能获得别人的赞扬和喜爱。过年或者过节的时候亲戚聚会,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招猫逗狗,上树翻墙,高尧康也会露出羡慕的表情,然后他自己要继续溜着路边稳步行走,因为对于一个好孩子来说,别说乱跑,就连中道而行都是错误的。
他住在主院的厢房,放学回家并不需要路过高登住的西院,但是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著名石锁表演艺术家高登的院子里,摇着头看完高登的表演再背着手走开,这表示——我不是爱看热闹,我是在用批判的眼光看待我哥哥的行为,这叫“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高登认为如果放任高尧康这么成长下去,他要么变成一个精神分裂患者,要么变成一个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伪君子,就自觉地承担起知心大哥哥的责任,有空就对高尧康言传身教。
高登把石锁仍在地上,拍拍身上的尘土:“是哪个贼厮鸟惹我兄弟?”高登要给人当大哥,不免就用上了水浒好汉的口吻。
“你。”
“愚兄有甚过失惹贤弟不快?”高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好好说话。”高尧康每次都受不了高登想象出来的江湖口吻,“还不是你昨天在樊楼的丢脸事。”
高登讪讪地笑着说:“原来是樊楼的事呀,昨天实在是因为尿急,五谷轮回之所又人满为患,我跟蔡倏才在樊楼墙根底下撒尿。当时,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飘然出尘的狂逸之气,于是就请蔡倏写下了‘撒尿者,花花小太岁高尧康是也’这一行字。”
“啊?还有这事?你为什么要让蔡倏写‘撒尿者,花花小太岁高尧康是也’!”高尧康气急败坏,再也顾不上君子风度,跳着脚厮打高登。
“啊?不是这件事?那还有什么事?”
“你先把让蔡倏写‘撒尿者,花花小太岁高尧康是也’的事说清楚!”
“贤弟你也知道,蔡倏的书法乃是他父亲蔡相公亲传的蔡体,指腕顿挫之间,极尽使转之能事,字迹爽爽欲飞,挥运流利,正好体现愚兄当时酣畅淋漓的尿意。要是愚兄自己来写,笔意就会差上很多了。”高登嘴里辩解,脚下行云流水般地躲避高尧康的拳打脚踢。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要让蔡倏来写!我是问,你尿完就跑好了,凭什么要留我的名字。还给我起了个‘花花小太岁’的花名。”高尧康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对。”高登不再躲闪,站在那里用一种惋惜的眼神看着高尧康。
高尧康顾不上追打高登了,上上下下把衣服整理好,躬身举手向高登行了个礼,说:“请指教。”他是个闻过则喜的好孩子,别人说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他就要条件反射地先做出受教的样子。
“什么叫‘尿完就跑好了’?随地大小便本来就是错的,被街道司抓到要打板子的,但是你却只因为‘撒尿者,花花小太岁高尧康是也’这几个提字生气,说明你看重的并不是对错,而是你个人的名声。这是一种非常自私的想法,不合君子之道。”高登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得笔直,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哦?原来是我太自私了啊?”高尧康进入自省模式。
“说到另一个问题,自己撒尿,留别人的名字,那是我们江湖好汉的惯例,这不能叫栽赃陷害,而要叫义气深重。比方说,我要是个占山为王的山贼,看中你的武艺,想请你上山坐一把交椅,可是你又不愿意落草,我该怎么办呢?自然就要犯下案子之后,在墙上写上你的名字,你走投无路,就只好入伙了,倒头就拜的时候还得说,‘多谢哥哥抬爱’。”
“可是,花花小太岁什么的……”
“我知道你对这个外号不见得满意,”高登把手搭在高尧康的肩膀上,目光真诚,“可是我们出来混的,都要有个拉风的外号才行。一是叫起来响亮,二是不容易跟人重名。为了给你起绰号,我跟蔡倏也费了挺大的劲,这可不是你在学校里按同学名字的谐音给同学起外号那么简单……”
“我从来不给同学起外号……”高尧康被高登瞎掰的这些江湖规矩吸引了,直到听高登说他给同学起外号才插嘴反驳,却马上被高登一个“我就说你太注重名声了吧?”的眼神给看怂了。
高登很满意他的反应,接着说:“我叫花花太岁,这是从我性格上来的,因为我喜欢美好的东西。蔡倏叫净街太岁,这是从他特长上来的,他一出门,满街的人都跑光了。除了这两种之外,还可以借飞禽走兽、豺狼虎豹的名字,比方说前一阵子要打我的那个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绰号就是豹子头;也可以从形象上来,林冲的好朋友鲁智深,是个和尚,身上有花样刺青,所以叫花和尚。你呢……”
高登上一眼下一眼挑剔地看着高尧康,把他看得又紧张又有点小期待。
“你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要是按花和尚鲁智深的路数起绰号,八成要叫小白脸高尧康;要是按豹子头林冲的路数起绰号呢,可能是兔子头高尧康;从特长入手起绰号的话,就是丢书袋高尧康;性格的话,就是小老头高尧康。”
这几个绰号听得高尧康直皱眉,高登也说:“都不太好,是吧。所以我和蔡倏一商量,干脆就先叫你‘花花小太岁’,等你长大了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