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朗看着女天子十分好玩的睡相,不由轻轻勾起了嘴角。
他才处理完郑逆案,凤翎就心急火燎地招他来“明轩”。
圣命难违,太师大人顶着秋阳巴巴地赶来了。皇帝陛下却在这里悠哉悠哉打起了瞌睡。
难道招他过来就是为了展示“曼妙”的睡姿?
太师笑笑地摇摇头。
别人家姑娘是海棠春睡,他家主公则是馋猫秋乏。
看到一半的书已经掉到了地上,一盘柚子瓣邋里邋遢搁在榻上,她如葱指尖上的晶莹之色,大概是柚子汁,显然这个吃货是吃着吃着渐渐睡着的。
荀朗暗自叹了一声,祖宗果然死性不改,最爱躺在床上大吃大喝。
堂堂女帝,威仪全无,抱着果盘,团成了一只虾子。外袍胡乱扔在一边,藕色丝裙勾勒出丰盈曲线,满头如瀑青丝委蛇在锦被上,浓密的睫毛,在粉团团的脸上投下好看的阴影。
不知是因为秋阳晃眼,还是天子不成体统的睡相太过惊人。荀朗的心一阵悸动,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才稳住了心神。
一旁的金吾卫慕容彻见了女帝的形容,早已尴尬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
“这……刚才还醒着的,待我唤……”
少年看见荀太师将食指树在唇前,示意禁声,便慌忙住了嘴。
荀朗遣走了慕容。
虽是正午,毕竟已是仲秋,犹有些寒凉。且明轩又是个敞开的观景亭,皇帝陛下这样不管不顾地睡着,只怕要伤风。
荀朗捡起地上的外袍和书卷,将外袍小心地盖在天子的身上,接着随手翻看了一阵她扔下的书。
太师本来还为陛下勤学的精神欣慰,待看了那书的内容时不由摇头叹息,十分悲催。
祖宗啊,你能不能学点好?
原来皇帝看的不是经史,而是笔记小说,其中除了怪力乱神的鬼故事,就是各种各样的风月纠葛。从坊巷偷情到公府窃香,甚而还夹杂了不少诡异的男风故事。
荀朗被天子的重口味吓了一跳,讪讪地放下了书卷,扭头望望酣睡的人。
她是真的长大了,他越来越不明白她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但见她那一点娇唇不自觉地蠕动,似乎是在梦呓。
不知是不是被那本杂书乱了性,荀朗竟不自觉俯下身,轻轻吻上了那一点娇媚。
果然对荀朗而言,吃货本身,才是最美味的食物,柔软娇嫩,还带了一点柚子的香甜。
他抬起头,宠溺地望着她。
她的眉微微蹙起,不耐烦地抽了抽鼻子。
“臭东西,烦死了。”
天子没有醒来,只是嘟囔了一句,便又像个孩子似的,攥住了他的袍袖。
臭?
荀朗有些诧异。
她到从没有这样骂过他。难道是嫌自己身上的熏香味道?
太师苦笑。
熏香是士子的礼仪,他出入朝廷府衙,要与那么些官员打交道,岂可失了仪表?
他也怕委屈了皇帝的鼻子,便想要离开,但被她攥住了衣袖,实在走不脱,只好红着脸也坐在了榻边,靠着垫子,静静等待天子苏醒。
秋阳透过花窗,在轩中形成温暖明媚的光影。
太师丢下了繁冗的朝务,躲在这里像个侍臣一般地“侍寝”。
荀朗暗自好笑,自己现在的德性,和杂书里偷香窃玉的浮浪子弟又有什么不同?
怪不得她喜欢看那些乱七八糟,果然是叫人欲罢不能的……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搂着她入睡了?仿佛自从她当上天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他怀里安眠。
凤翎长大了,终于可以不用他的陪伴,酣然入梦了。可是他却开始深深怀念,曾经在他怀中睡成一头死猪的“痴儿安王”。
……
天玺元年,九月既望,对于崖州集团的谋士和武将们而言,是晴天霹雳的一天。那一天清晨,他们英明睿智的主公——安王凤鸣,在狩猎途中,身中蚩尤暗箭,英年早逝。
众人皆知,少主凤翎是个痴儿,和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只会吃喝玩乐,飞鹰走狗,全没有半点胸襟抱负。当凤鸣气息奄奄,嘱咐她要“光大崖州基业”的时候,她像个稚子一般趴在姐姐身上哀哀地哭泣,回城的路上更是丧魂落魄,就快连马都不会骑了,若不是荀朗替她在前头带住了缰绳,痴儿就要立刻赶上姐姐,活活摔死了。
崖州众人看见她那副没有出息的样子,都觉得,断龙岭不但断送了凤鸣的性命,也已经断绝了崖州的龙脉王气。
在滔天风浪里,长史荀朗犹如中流砥柱,支撑起即将倾覆的州府。他不但擦干了少主的眼泪,扶她在王座上坐定,还带着猛士和谋臣们恭恭敬敬地向这个柔弱少女行君臣之礼。
可是烂泥是扶不上墙的。
巨变之后,痴儿在凤鸣的灵前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一言不发,只是灌酒,吃零食,面无表情,全无心肝,甚至连哭泣都忘记了。
“主公,先主公尸骨未寒,您这般……”
主簿和功曹们全都看不下去了,可是痴儿还是一言不发,依然顾我。
众人无法,最后还是只好把忙得焦头烂额的荀朗扯来。
荀朗怪他们多事。
“主公亦是凡人。亲人死了就不能容她伤心一番吗?”
下属们面面相觑,看祖宗那副笃悠悠喝酒的样子,那里伤心了?
荀朗只好遣去了众人,自己坐到痴儿的身边。
“三天了,困吗?”
凤翎用微微颤抖的手剥着花生,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去睡吧。”
荀朗的声音温柔得仿似春风,更增添了痴儿的困意。可她不能安眠。她用余光扫了扫空寂的灵堂,悄悄掀起袍袖。
荀朗一见便有些心惊。
原来在素白的丧袍底下,崖州新主还穿了一身软甲。
“我估摸着你也该来了。各郡守军如果要叛,三天也就差不多了。听说我的头在蚩尤匪寨可以换一把交椅,在南疆世家可以值百两黄金。万一他们杀进来,我要逃命,也好方便些。”她轻轻勾起嘴角,在案上推过一颗花生,“你也没有睡吧?吃这个最有用了。剥着剥着就不想睡了。”
她说得不动声色。
却把长史听得心里发酸?。
“你在等我?”
凤翎听了,红着脸低下了头。
她在这里用疯疯癫癫的状态坚守了三天,确实是为了等待荀朗安排各地布防大局。
三天来的每时每刻,对她而言都是寝食难安的煎熬。
荀朗暗自难过,又暗自庆幸。他没有看错,主公果然洞若观火。她继承了凤鸣的基业,也继承了凤鸣身上背负的仇恨,自然会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他从容为她斟了一杯酒。
“莫要怕。府衙内外都已安排了精忠之士。各郡守将也都安分守己。”
凤翎咽了酒,默了半晌,方从又红又肿的嗓子里挤出了一句。
“我不是怕他们宰了我。我是怕你……再不回来了……”
荀朗一怔,顿觉心口又酸又暖,说不出话来。
“那些幕僚呢?”
他依然没有回答,脸色却有些阴郁。
凤翎淡淡一笑。
“树倒猢狲散了吧?”
他笑笑点头。
“是散了一些。”
凤翎搓搓手,反倒松了口气似的:“散了才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荀朗抓住她颤抖的手,小声安慰。
“睡吧。我回来了。”
凤翎愣了愣,终于乖乖枕到他腿上,阖上强撑了整整三天的眼睛。
“天一亮。记得叫醒我。我要去射虎……”
……
“老师,老师。”
慕容彻的呼唤声,惊碎了太师的梦境。
他揉揉眼,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和吃货一起睡着了。
“怎么了?”
见到慕容一脸阴沉,他疑惑地询问。
慕容彻咬着唇,往轩外的庭院一指。
荀朗顺势望去,但见院中站在一个姿容俊美的青年,身边还跟着位身着圣女素衣的美妇人。
荀朗认出了他们,不由微微蹙起了眉。
帝君和成姬夫人怎么这会儿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