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新闻被写得耸人听闻,难怪荀朗看了要觉得有趣。
“怪不得东郡郡守月前急病而亡,州牧吕粲也突然告老。连鸿家的老地盘上都出了这样的事。看来确实到了主公出面,匡正社稷的时候了。”
裴综眉眼间掩不住兴奋,荀朗却仍是从容不迫。他唇上似笑非笑,一双明眸紧凝幕僚,目光中藏着诡谲。
“依敬文看来,这个故事究竟有几分确实,几分杜撰?”
冢宰行事越发神行莫测,这一回,竟连半老头裴综也被他看得心虚。
“此为公瑜手笔。他向来中正,秉笔直书。为此甚至被削职流放。既然此事是他所记,当无虚言。”
“哦……可惜刻字的乡人死绝了。否则我到也想问一问,是哪位天神教会他们这不伦不类的‘神谕’。”
荀朗问得蹊跷,裴综便不搭腔,只是暗自咬牙。
荀朗脸上春风和煦,笑得和蔼,他轻轻转动手上的七星佩韘,淡淡道:“前几日,杨公志到也给我讲了个新鲜故事,是关于前朝昏君宠爱西狄美人,丧家亡身的。讲完了还一脸悲愤地问我‘臣闻西狄商贾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
“哦,是吗?”裴综心中一凛,拈须陪笑,“公志竟也关心起怪力乱神来了。”
“到不是怪力乱神。公志问得有理,在他看来,西狄商贾的道道只有我能够懂得的。彼爱珠而不爱其身,余徇私而不念基业。都是一样的蠢货。”
荀朗点破了杨公志的谏言,倒把裴敬文弄得十分尴尬,他拱起手,在脸上挤出更加谦卑的笑容。
“主公说笑了。”
“我并不曾说笑。敬文,你们常说天降大任,天命在我。其实你我都明白,不是天选择了我,而是你们成就了我。”
荀朗淡淡说着,脸上仍是挂着温和的笑,裴综的脸色却已经发青了。
“良禽择木而栖。我也不想枯木无春,误了众位的前程。那一回秋猎,天子要审鸿昭,特意来同我通报,彼时,你们是故意由着她撞进庄子来,看见我的真面目吧?”
“主公,我……”
伎俩被识破了,裴综心慌,想要开口解释,却被荀朗抬手阻止了。
“那一次的结果,众位可还满意吗?”他冰湖似的眼中依旧笑意缱绻,“你们也看到了,她是我的天子,已经变得很乖,即使撞见再多不堪,也是绝对不会抱怨的。你们常说要我换掉御座,那么依敬文看来,还有哪位宗室会比她更加听话?”
裴综被问住了,尽管天寒地冻,冷汗还是渗出了额头。
荀朗喝了口茶,笑得越发和蔼。
“公志怨我剖腹藏珠,殊不知,云梦乡的宝珠乃是本座的内丹。没有了内丹,天下冢宰便成了冢中枯骨,如何能够成事?敬文,你到议议,公志的故事是否有些可笑?”
裴综听见主公发问,默了片刻,方硬着头皮道:“臣等亦知云梦乡之美珠,珍贵异常。然内丹本为襄助修炼的法器,若被它控制了心神……”
“爱物丧生,非智者所为。更何况,如今天命在我,我便是毁弃宝珠,斗胆自立也无不可吧。”
荀朗柔声接过属下的话。裴敬文一愣,忙拱手迎合:“主公英明。正是此意。”
荀朗闻言懒懒一笑。
果然,他的好家臣们并没有吸取人日宫变的教训,还是急不可耐地想把篡逆的游戏玩上一遍又一遍。
这一回,他该找什么理由护住自己的私心?
荀朗略一沉吟道:“敬文,我自少时就听你说过,运筹帷幄,不可操之过急,怎么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老臣已知天命。”
裴综抬起头,紧盯着主公,目光灼灼。
荀朗看懂了,他轻轻叹了一声:“恩,知天命。天命……在我。”
对面的这个幕僚已经五十有二,剩下的日子不会太多。他和他的同道们已经为荀朗,为荀家贡献了一生,他这个主公本是由忠臣们抬举起来的,又有什么理由不给他们一个交代呢?
“我知诸位辛苦,也想早日成事。三个月前,诸位已经替我试探过御座,所以今日,我也来替诸位试一试天下人心。”
“主公是说……”
裴综有些诧异,荀朗仍是在笑,随意拉扯一般淡淡道:“云中君的伙伴们都到齐了吗?”
“虽无强制诏命,只是婉言征求,可这到底是表忠的机会,焉有斗胆不到的?”
荀朗笑笑点头:“到是个个识相。”
裴综拱手称“是”。
“天下诸侯个个识相。敬文,你说,他们是识谁的相?”
“这……”
裴综语塞,他略一沉吟,随即惊讶地望着对面的主公。
他明白了,荀朗不是爱物丧生的昏君。他的内丹宝珠是真的有无边法力。比如今日,已经挺尸两年的天子只是下了一封请帖,就让天下州牧诸侯闻风而动。虽然朝廷风雨飘摇,虽然荀相功高盖世,可是,在天下人心中,羲和未死,景朝未亡,云梦乡的宝珠才是荀相号令天下的真正法器。
荀朗站起身,笑望着面色尴尬的老臣。
“你还要我毁弃宝珠么?”
“老臣愚昧,未能领会圣意。”
裴综想要跪倒谢罪,却被荀相扶住。
“大鱼尚未死透,提早收拾只能鱼死网破。当此危急存亡,余与公辈正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
裴综只得连连点头,满面惭愧。
“至于这坠星神谕么……”荀朗取回臣子手中的书册,脸上笑容散去,眼中透出肃杀,“‘紫骝行’直指云中君名讳,‘碧梧倾’动摇凤家皇朝根本。这个消息恐怖至极,这颗坠星亦是我死敌,这种悖逆不单鸿昭不容。我若遇上了,只怕不只要尽诛石旁居人,连这传书写书之人也是要一并处决,不留痕迹。”
他冷冷说罢,顺手将书卷扔到一旁的炉火里,静静看了许久,直到这则秘闻被焚烧殆尽,才转身对面色灰死,汗流浃背的老臣笑道:“好了。闲话说完了,就请敬文把贵客请进来吧,还好你们把她堵在了门口,没有由着她惊扰圣驾。看来诸位臣工虽已上下齐心,同盟旧友们却未必能够懂得我的苦衷呢。”
……
风雪严寒,素白天地里,当荀朗在庄子里重会故人时,九辆驷马宫车也正缓缓驶入巍巍宫阙。
依照景律,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宫车里坐的不是老成谋国的赫赫公卿,而是羸弱无知的仆妇孺子,可他们并没有违制。他们是帝君下令延请的诸王世子、刺史公子以及少主们的奶娘保姆。
这些少主来自东夷各州,一共十七人,最年长的安北公夏攸宇不过十一岁,最小的雍州秦小君侯则只有两岁。这些孩子虽然身无寸功,却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拜为上卿,因为他们是世家的种苗,帝国的未来,更将接受一项重大而又艰巨的使命。
三岁的海陵女世子凤欢坐在奶娘的怀里,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打量对面的秦小君侯。
男孩子本来就比女娃娃成长得慢,加之秦小公子年幼,自比不得甘泉来的欢姐姐那样淡定大方,经过道道宫门,层层盘查,他早被吓出眼泪鼻涕。
小秦侯的奶娘没有办法,只好软语温言地哄了一路。
“少主乖,这回入宫待诏……”
“我不要待诏,我要回家。我要娘亲。待诏……是为啥?”
小秦侯听不进劝,只是一味冲着奶娘撒泼,他闹得太厉害了,闹得连凤欢都烦了。海陵女世子咂咂嘴,像个大人似地问:“你不知道啊?我们来是因为云中君的猫熊死了啊。”
女娃娃娇滴滴一句话,把两个保姆全吓得白了脸色。海陵府的女官慌忙捂住少主的嘴,神色尴尬地朝对面的同行笑。
她们都知道,童言无忌,孩子说的是真话。可是在巍峨皇城里,说真话是会要命的。
……
十七位少主齐集紫宸殿暖阁中,等待帝君接见。
这么些孩子聚在一起,开始秩序还是井然的,可是工夫一大,乱子便出来了。先是昌邑王的小世子闹着要撒尿,“尿意”瞬间感染了身边的同道,三四个公子也都吵着要“出去尿”。几个胆的女娃被小子们吵闹的劲头吓到了,就开始哭,她们一哭,男孩子就更加来劲,更加“想尿”了……
于是,宫规成了狗屁。
虽然大人竭尽全力,孩童天性却到底不能约束。森严宫阙沦落成乱哄哄的育儿所。小孩逃,大人追。求饶声,哭闹声,责骂声充盈着整个暖阁,直把个清雅别院闹得鸡飞狗跳,也分不清满处乱转的都是哪家大人,哪家小孩。
凤欢把自己带来的甘泉香梨给了小秦侯一个,二人正在把玩。忽的跑过来一个紫袍男孩,挤到了两个少主中间。
两府女官都觉诧异,便定睛去看,只见那男娃约莫三四岁,形容秀丽,身量修长,眼睛乌溜溜,面孔粉嫩嫩,头上没有扎髻,短发垂髫,长及耳畔,若不是他穿了男式袍衫,只怕人家会当他是个女娃。不想这孩子虽然面貌俊美,举动却很粗野。他见那香梨甚好,便不由分说,一把从小秦侯手里夺了过去,张口啃去了一大块。
女官们不及反应,小秦侯就吓得哭了起来。
雍州府的保姆忙不迭抱起小侯爷安慰,又心疼,又愤恨。
“你是谁家公子,怎么……”
不想她话没说完,那紫衣男孩不但不怕,反而又冲着小秦侯做了个鬼脸,这么一来,雍州少主可就哭得更加凄惨了。
紫袍娃有些得意,俨然自己已经成了创造不朽功业的“霸王”。正当“小霸王”笑得欢,准备啃第二口梨时,手却挨了重重一记拍打,香梨也被打掉滚落在地。他愣了神,旋即望向打他的人——娇滴滴的海陵女世子。
“你?你打我?!”
“霸王”瞪了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要知道,他可比这个女娃足足高出半个头。
“打你!你是坏人!打坏人。”
凤欢并不示弱,咬牙切齿,正气凛然。
“你?你才坏人!”
男娃也不懂怜香惜玉,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扑将过来,准备逞凶。眼看第二个受害者就要遭殃,海陵府的女官慌忙上前,想要护住自己的少主。
但是下一刻,两府女官就全都傻眼了。形势瞬间逆转,那个凶悍的小霸王竟然被娇滴滴的女世子一把推到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