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鸿煦走近了,弯下腰批评孩子,“为什么要突然耍赖呢?你不是答应父君今日会乖乖地跟伙伴们见面吗?”
鸿煦的语气柔和,态度却严正,云中君还是吃父君这一套的。他知道自己不对,也停止了和徐婉贞的拉扯,咬着唇,抱膝而坐,一言不发,从武斗变成了文斗。
鸿煦有些为难,他不知道该拿这个小无赖怎么办。他跟他的母亲一样,脾气死硬,不讲道理。也跟他的母亲一样,是他鸿远之命里的克星。
僵持间,却听身后一人道:“起来吧。咱是爷们儿跟个姑娘家计较什么呢?”
原来是外人都被支走后,摄政竟又独自回来了。
云中君抬起头,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见了奸贼,顿时一脸委屈,咬牙切齿。
“宝宝哥哥呢?你说会还我的。”
这一句可把鸿昭问住了,他脸色一僵,顿了顿,方讪讪笑道:“呵。你阿爷又不是神仙。哦……你看……刚才那个小海陵如花似玉,连她都来与你作伴,还有那些小世子,都会一起留下。你有了那么些朋友,难道不比那只毛熊好么?”
他边说边蹲下身想去搂儿子。
可是凤骅毫不领情,竟然抬起小拳头,一下打到了摄政的胳膊上。
“你骗人!”
“骅儿?!”
“君侯?!”
这一下可把帝君和尚宫惊到了。他们忙不迭要去纠正这种儿子打老子的“大不孝”场面。不想挨打的“老子”鸿昭却抬手止住了。
小凤骅一把揪住权奸那袭五爪金龙锦袍的袖管,嚷嚷道:“宝宝没睡。是死。死就……回不来了。”
三个大人都发了愣。虚龄四岁的云中君竟突然懂得了“死亡”意味着什么。大人们那番“它睡了,还会回来”的谎言再也哄骗不了他了。
是哪个好心教会了他?
“不错。那只毛熊死了,回不来了。你要听父君的话,再胡闹,阿爷也要……”
摄政想说“教训”,还未说完就被凤骅的表情惊到了。他乌溜溜的眼睛里噙满泪花,小脸已经胀的通红。
刚要立起父威的鸿昭顿时哑了火,喉结滚了几下,吞下了准备好的训斥,只滚出一声轻唤:“宝贝?”
这一声可让凤骅彻底失控了。他记得那些温暖快乐的夜晚,那个抱着他入睡的人,也是这样叫他的。可她却已经好久不来了,她一定不要他了……
云中君卸下了“小霸王”的“坚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就是因为……宝宝死了,你割了它的脖子,娘娘不来。我想娘娘……我要娘娘……他们都有娘……我没有……娘……”
孩子其实还分不清“娘娘”和“娘亲”的区别,他的话被自己的呜咽声绞得支离破碎。同样被绞碎的还有奸贼的“黑心肠”。
原来这才是小霸王撒泼胡闹的真正原因……
摄政王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去安慰儿子,确实是他亲自割断了宝宝的喉咙,可是他并不后悔。
本来他可以不杀它的。食铁兽“大皇子”性情温和,即使出逃也不会惹多大麻烦。比如它幼时的那次开溜就十分逗趣,甚至惹得天子亲自“缉拿”。
可是,毛熊长大了,变凶了,谁也不曾想到,两月前那一回,它出逃之后,竟然像发疯一般,直向正在廊上玩耍的云中君冲去,甚至企图扑咬凤骅。
院外的羽林援救不及,侍女们吓得花容失色,凤骅也没有反应过来。若不是同在廊上的慕容彻挡在君侯前头,抽出怀中短刀砍伤毛熊肚腹,凤骅大概就要被自己的玩伴“玩”死了。
鸿家兄弟闻讯赶到现场时,只见驭兽人畏罪服毒而亡,毁灭线索,毛熊肠穿而出,奄奄一息。
更要命的是,凤骅竟然不知害怕,不顾肮脏,执意趴在已经躺倒的宝宝边上,想要让它“起来”。
垂死的毛熊虽然没救了,却痛苦难当,也终于回复了清醒,它冲着凤骅哀哀呻吟,似乎在寻求小主人的帮助。
宫人们没有办法,又不敢擅动,只能由着满身鲜血的小君侯被慕容死死拉住,在瑟瑟秋风里,继续观望他的玩伴。
鸿昭来了,见到一切,发现闹下去只会让孩子受凉伤神,甚而病倒。他脱下自己的袍子,罩到那只毛熊脸上,然后抽出佩剑,给了毛熊一个了断。
景耀战神是杀生的行家,毛熊瞬间断了气。摄政回过头诓骗儿子:“它已睡着了,你也去睡吧,睡醒了再玩。”
这一切做得干净利落,无声无息,以至于不但小君侯,就连围在一旁的大人们也没有反应过来。
凤骅不及回答,就被阿爷抱离了“命案”现场。
摄政在杀掉毛熊,抱走儿子后,还做了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逮捕慕容彻。
救驾的功臣成了阶下囚徒,理由是触犯宫禁。
慕容彻虽是羽林,当天却并不是他在当值,按理不该出现在宫中。他砍伤毛熊的短刀也是藏在怀里的,并没有登记在册,按《越宫律》,这两条都是杀头的死罪。
可法理不外人情,人家毕竟救了凤骅,就连帝君鸿煦也觉得兄长处罚过重,想要替慕容说上几句。
不想鸿昭丝毫不为所动,一意羁押慕容,更奇怪的是,当他别有深意地质问少年:“孤有没有冤枉你?”时,碧眼儿竟然只是冷笑,并不反驳,仿佛已经认了罪。
摄政给“命案”下了结论——“不议,不传,不察”,也给了慕容下了裁决——“不杀,不审,不放。”
然后这桩被封存的“命案”就立刻被绣衣直使的飞骑原原本本带到了云梦乡的御座耳中。
鸿煦为兄长处理这场变故的迅捷果断而惊叹。
鸿昭却叹息这是“熟能生巧”。
“远之,你可知我也曾遭到刺杀。”
“兄长说的是猎狐之夜……”
“嗯,那也算一次。”
“算一次?难道还……”
“九次。”鸿昭望着兄弟难以置信的脸,平静道,“前前后后,一共九次。可是这一次……我不想放过他们了,他们狗胆包天,竟然惹到了我的儿子。”
鸿煦不明白鸿昭嘴里的“他们”是指谁,后来,他明白了,因为就在当天,他接到了天子的密诏,宰相的手书——传令各州征招“保质童子”。
因为一只毛熊的死亡,温情的面纱被撕碎了,太平盛世的背后,上下相疑的角力终于浮上了台面。
而云中君呢,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还以为断了喉咙的宝宝是“睡着了”,还能回来的。直到后来,他才学会了个新词——“死”。
“宝贝,与其赖活,不如好死。有时候,割喉也是一种好心。”
暖阁中,鸿摄政搂着儿子轻声解释。
凤骅不懂阿爷的歪理,只是放声大哭,捶打摄政的胸口,一声声哭喊着要“娘娘”。
鸿昭蹙了眉,一言不发,任凭儿子哭闹,痴愣愣看着凤骅哭红了的桃花面。
云中君撒泼哭叫的模样跟他的娘亲一模一样。
云梦乡里的人知不知道有人在想她?
摄政暗自叹息,可惜他不能像孩子一样,因为想念,就找个地方撒泼打滚……
“还我……我的宝宝哥哥。我要娘娘……你这个奸……”
在那要命的“贼”字喊出来之前,云中君还是被摄政强行搂进了怀里。
阿爷的怀抱又烫又硬,还粘着凤骅的眼泪鼻涕。他搂得这样紧,搂得凤骅几乎就要忘了哭闹。
鸿昭没有听见儿子的辱骂。即使听见了,大概也不能怎样。反正整个东夷都知道他是“挟天子令诸侯”的奸贼,不差亲儿子再来“锦上添花”。
“要她回来。乖……阿爷要她回来……一定回来……”
摄政亲亲吻上儿子的脑袋,声音暗哑。
一旁的帝君见了他父子这幅形容,顿觉心酸。
鸿昭其人整天嘻嘻哈哈,不但平日满面春风,在危急时刻更是从容不迫,哪怕满朝文武构陷谋害,千军万马兵临城下,他也总是在笑的。
鸿煦见惯了兄长谈笑间屠城破国,杀人不眨眼的果断狠毒,却从没见过他这种落寞的表情——星眸微眯,薄唇紧咬,总是戏谑的脸上黯然销魂,没了半丝笑纹。
鸿煦看不过,终于叹了一声:“骅儿,他是你的阿爷,血脉相连的阿爷,你这个……熊孩子啊。”
……
熊孩子凤骅最后也没有理解阿爷的好心,也不明白“血脉相连”是什么意思。
很久以后,熊孩子凤骅终于还是出息了,他铲除奸佞,肃清朝廷,成了千古明君景宣帝。
景宣帝仁孝贤良,据史书载,他最早的孝行和仁心都出现在虚龄四岁这一年。
这一年,他为上林苑小兽的死而“哀怜涕下”。一个四岁的孩子就会悲悯众生,预示着他长大了一定会成为明君贤君。反正史官们是这样记述点评的。
很久以后,宣帝登基,像所有活在史书里的明君一样,凤骅做到第一件事就是查阅自己的史传档案,看看有什么可以修改。他看到这一段记录时不由颔首微笑,一边称赞史官秉笔直书,一边却在心中痛骂:“放屁。老子才不是这样的妖怪。”
宣帝记得,这一天,他哭了,不是因为“仁德”,而是因为他知道他和娘娘最喜欢的宠物确实是再也回不来了。
阿爷说“割喉也是一种好心。”
很久以后,凤骅终于听懂了阿爷的话,也找到了机会把这颗“好心”还给了阿爷。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会盟”已经结束,风雪依旧凄迷,鸿摄政独立丹陛,还在望着眼前粉妆玉砌的天地出神。
云梦乡里,孩儿的娘亲是否也和他一样寝食难安?
他没有多大才能,也没有多高志向,虽然摄政天下,却更想做好“阿爷”。谁曾料千军万马容易对付,教养孩儿竟然是这样难为。
像这样独望风雪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害怕,是真的害怕。
“夫君?”
身后,摄政王妃不知何时已经来了
“郡主,”他扭头望望攸宁,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多谢你费心周全。”
攸宁摸着微突的小腹,脸上现出自嘲。
“妾虽周全,却到底不懂夫君为何要妾撒这样的谎?”
“你……真的不懂吗?”
摄政唇上含笑,眼中现出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