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城下初战,徐州方面几乎无人损伤,却仅凭弓箭就射杀虚除骑兵百余名;此外“骐骥营”正面杀伤胡兵亦与此相近。
裴该本率众将吏在城上观看,裴嶷首先作揖恭贺:“明公妙计运筹,旗开得胜,乃知虚除、胡人皆不足惧也。”裴该摆手笑道:“我固知伊余骄横无谋,乃敢为此,若刘曜亲来,这般诡计便无用了。”
他也知道裴嶷这不是简单地拍马屁,而是想要趁机哄抬自己的声威,以坚众人守城之心。心里话说:这种小花样就仿佛后世评、演义里的桥段,没想到还真能奏效果然人蠢是没有下限的
至于虚除伊余,既败一阵,即被迫退后扎营。等到当日黄昏时分,刘曜亲率大军赶来,伊余见了刘曜的面,第一句话就是:“我军遇挫,此皆宋始之过也,请斩之以安军心!”
宋始在旁听闻,不禁大吃一惊,心说明明我提醒过那是晋人诱敌之计,你自己不听,导致战损,若非我苦战凉州骑兵,估计你部人马死得还会多上两三倍怎么倒是我的过错了?!开口辩驳。伊余便道:“我只当晋人倚城而守,当于城上放箭阻我,谁知彼等潜于城壁下,竟于壕后筑小垒暗伏弓弩宋始既为向导,不先说明,岂非大罪么?”
宋始说什么小垒,那叫羊马垣好嘛?守城不光守城壁,还要守城外堡垒、守城壕、守羊马垣,这不是常识嘛,还需要我跟你事先说明?气得拔出刀来,就要与伊余放对。
刘曜怒喝一声:“将宋始绑了!”竟敢在我面前拔刀,这是谁教你的规矩?!等详细询问过战况,就安慰伊余说:“将军初至晋地,不识晋人守城之诈诡,乃至小挫,本不当责。宋始虽然有过,亦罪不致死。”下令把宋始暂关禁闭,改以其从弟宋恕做伊余的向导。
当天晚上,刘曜亲自跑去探望宋始,对他说:“伊余骄横,我故激他,以与晋人相斗,可以减少我军的损伤。为此委屈了卿,曜在此下拜,望卿海涵。”宋始哪敢让刘曜拜呢?抢先伏地叩下头去:“我不明大王本意,致与伊余冲突,这便是罪,哪有什么委屈可言?宋始之命乃大王所全,愿为大王效死。若大王欲息伊余之怒,便斩我头奉之,也是可行的。”
刘曜笑笑,伸手搀扶道:“何至于此?我岂能为一氐奴而自伤大将?况且伊余哪有什么怒意,不过推卿出来塞责,以全他自家脸面罢了。”
第二天一早,刘曜便亲率将吏,策马前来观看城防伊余却找了种种藉口,坚持不肯跟着。
这座大荔城,刘曜从前曾进驻过,对于大致情形尚有印象。大荔之名甚古,春秋时期有一支戎族游牧于此,即被称为“大荔戎”,曾经挥师灭芮,建国称号,附属于晋。约三百年后,秦厉共公始灭大荔戎国,夺其王城,设置临晋县。时隔不久,魏趁秦乱而取河西地,临晋入魏。直到商鞅变法以后,魏屡次为秦所败,被迫将统治重心移向东方,乃献河西地临晋重归秦国所有。
秦代的临晋县属内史管辖,秦亡后归塞王司马欣。汉灭三秦,临晋先属河上郡,后隶内史,武帝太初元年改左内史为左冯翊不过那时候临晋还不是郡治。东汉、魏、晋因之,大概是在汉魏之际,临晋县始为冯翊郡治因为如今的冯翊郡,比两汉时管辖范围小了一倍还不止晋武帝司马炎晚年,改临晋县为大荔县。
不过最初大荔戎国的王城,和其后秦、汉的临晋城,与如今的大荔城并不完全相等王城在大荔东二十里外,旧临晋城在其西南方两里处,残垣犹存。而今这座大荔(临晋)城,乃是东汉末年新建的,距今可能还不到一百年的历史。
作为一郡治所,加上冯翊又乃关中膏腴之地,所以大荔城的规模不小,周长将近十三里,壁高五丈,只是因为晋末屡遭兵燹,导致多处塌圮,防御力受到极大削弱。刘曜此前退兵北返前,就曾经起意修复过大荔城,可惜尚未能够完工。
原本的大荔是如此,那么现在呢?在刘曜眼中,四向城壁都已经修缮完全,不再有龟裂和缺口,而且貌似城堞也略有加高。四壁外靠城门和边角附近,都修筑了羊马墙,约摸五尺多高,隐约可见有士卒隐藏在内。城壕分明是拓宽、掘深过了,引北洛水环注于内。
最显眼的,城门外都修建了在这年月还并不常见的吊桥,以厚达一尺的木板制成,宽约丈余,用手臂般粗索悬吊,也不知道得靠多少人力才能拽拉起来啊刘曜一时间自然还想不到辘轳、绞盘。
因为地处平原地带,城外并无险要可守,所以没有外堡策应,但在城南方向却挖渠以沟通北洛水,沿渠修筑了不少土堡,堡上旗帜飘扬,分明有士卒守备。
如此坚固的城防,如此浩大的工程,裴该究竟是怎么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基本完工的?真是打破刘曜的脑袋也想不通。
其实很简单,裴该修城,只有两招,一是“以工代赈”,二是“朝三暮四”。他一进大荔城,便即占据了府库,控制住各处粮食输入的渠道,不使百姓轻易得粮;然后藉口胡寇不日便将来攻,要求各户都出劳力,分组以协助修缮城防不干白工,管吃管住,对于工程速度较快且无事故的小组,还赏粮食。
这年月的官家,不管是西晋还是胡汉,都喜欢无偿地驱策百姓劳役,那谁肯给你好好干活呢?裴该知道,若完全动用军力修城,必然影响训练,而想要让老百姓行动起来,则非得给予足够的利益不可。只不过他先卡住了粮源,然后再用劳役来分派粮食,有若“狙公赋芧”。
刘曜越是观察城守状况,就越是愁眉不展。刘丹趁机进言:“我军若不久驻郃阳,而急南下,城池必无如此之固也。”言下之意,谁让你听刘均瞎扯的?军事问题就是军事问题,偏要跟政治挂钩这战场上若赢不了,算计再多也是白搭!
刘均却也不以为忤,只是笑笑:“裴文约胸中果有丘壑,即其城防未完,恐亦不易攻也。好在如今我等已有虚除”就让那票氐、羌去撞坚壁吧,咱们正好坐趁其弊。
刘曜说好吧,乃下令使刘岳封堵东门、刘咸封堵西门,他自将本营屯扎在大荔城北,计划以五日为期,修造营垒、攻具,然后让虚除伊余先去试着攻城看看。
不过大荔城防如此坚固,城内少说也有两万戍卒,再加百姓助守,刘曜感觉就算自己如今已有十多万兵马,恐怕也不太够他还想要劝说裴该退去,但是不敢再派人去游说了,只是绞尽脑汁,写成一封信,派人用弓箭射入城内。
裴该得信,展开来一瞧,内容不外乎说我已受封雍王,这雍州我是要定了的,你又何必在此阻路呢?汝家既已收复洛阳,何不奉司马邺东归,偏要占着关中做啥?若是你肯照办,我就上奏天子,罢兵言和,两家以冢岭山、黄河为界,河南归属晋国,河北及河西归属皇汉,从此约为兄弟,自然兵燹不作、百姓得生,岂不是好?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我能够答应的一定答应;即便权限不足,也肯定会上奏我皇汉天子,为你争取一个好的退步。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道:“刘曜来看我城,竟而气沮矣!”旁边儿游遐提醒他:“也要防是胡人骄我之计。”
裴该点点头,提起笔来,就想要写,可是实在不耐烦骈四骊六,最后还是推给了游遐“我欲观卿如椽大笔。”游遐说成啊,我来写,但不知道如何做答,写啥内容咧?
裴该想了一想,复说:“先申晋戎不两立之义,云河西、河东,皆我中国土地也,尺寸不可与人!再说刘曜前破洛阳,掳我天子、杀我吏民、焚烧城池宫室,罪在不赦。因此,若要我罢兵也可,刘曜自刭,将首级来献,则城下十万胡寇,我都当是受蛊惑而从逆的百姓,前事不论,准其在冯翊、北地两郡内游牧、垦殖,重为我晋子民!”
游遐稳言,略略愣了一下,旋即就问:“此言甚大,刘曜必不允也。”
裴该笑着说他当然不会答应,但他写来的信,难道我就会答应吗?晋戎之间,难道还有谈判、妥协的可能性吗?“卿言辞峻厉一些,若能激得刘曜急来攻城,算卿大功。”
从前城防工事不完,就怕刘曜着急南下,如今工程已浚,裴该反倒担心刘曜见了害怕,不敢遽来攻城了。倘若刘曜被迫转为长期围困之策,那就比较麻烦啦,虽说如今南下的水路还没被堵死,粮道尚且通畅,但问题直到秋收之前,无论徐州还是祖逖的司州,估计都拿不出多少接济来了。裴该此前全靠着足食才能养育强兵,但负作用就是,把口粮的基数和质量提上去容易,想要减下去就难了
习惯饱餐的士卒,一旦粮秣不足,且见不到在短期内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士气和战斗力陡降且不必提,说不定还会哗变咧!真当是人民子弟兵,即便饿着肚子照样能拼死冲杀啊?裴该所灌输的民族主义理念又不是万能的,终究当不了饭吃哪。
而且天候无常,万一今秋司州歉收,祖逖供应不上来,而徐方远在数千里之外,就算有余粮,十石运到冯翊估计都剩不下一石了裴该还真是不敢去撞这个大运,冒这个风险。
胡军粮秣虽然也不充裕,但具体有多少,够吃多久,裴该同样心中无底。万一他们勒紧裤腰带,偏就能比我城中多吃个三五天呢?到时候该怎么办?
所以啊,刘永明你别慎着了,赶紧的来攻城吧。一旦我能倚靠城壁,给你造成重大杀伤,你气沮之兵,不靠加赏财帛、粮食,别想着能熬多久;而我城内士气将更旺盛,等闲少吃几顿也不碍事因为士卒们能够瞧见胜利的希望啊。
同样用箭射至城外,刘曜见了,果然勃然大怒游遐的笔头确实来得,即便骈四俪六,照样能从中窥见浓厚的轻蔑色彩,刘曜又不是石勒那种文盲,岂能看不懂呢?所以他也不等五天了,当即传令给伊余,说我明天就要攻城,还以将军你为先锋吧。
谁成想伊余直截了当地复道:老子不去!
虚除伊余若是徒恃勇猛,完全没脑子,估计他爹权渠也不敢将数万大军都交到儿子手上。此前在大荔城前小受挫折,纯粹是因为他对于城防工事的认识太过浅薄所致。要说他们所游牧的故汉上郡区域内,也有不少城池的遗址,氐、羌因之,作为防御工事,但无论规模还是完整性都没法跟大荔城相比啊。在伊余过往的认识里,所谓城池不过就是个大点儿的土围子罢了,只要我冲破了门,爬上了墙,这仗便可轻松取胜。
直到在城前受挫,他才明白何所谓城,为什么中国人靠着星罗棋布的城邑,就可以控扼偌大的地盘。确如刘曜所料,伊余提出处斩宋始,一是为了保全自身的脸面我不是傻啊,也不是不能打,只是对于你们中国的城不熟而已二则纯粹是迁怒。
之所以第二天不肯跟着刘曜来看城防,也不是伊余鸵鸟个性,既然不明白就干脆糊涂到底,仅仅因为他没脸再在胡汉军将前露面罢了。事实上刘曜前脚奔了城东,伊余换穿小卒衣衫,假装游骑,后脚也奔了城西了。这一路上他瞧什么都新鲜,城壁外不但多一重矮垣(羊马墙),城壕上还架着木板(吊桥),而且这木板竟能轻松悬起来咧!
虽然没有明白人解说,伊余靠着自己多年行军作战的经验,仔细琢磨,对于各种城防工事的用途也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在头脑中模拟了一番攻守战的经过后,伊余当即后背涔涔汗出我靠这玩意儿该怎么打?纯粹只能靠尸体去填啊!
所以刘曜好言好语,再诱惑他为先锋,去攻大荔,伊余当即一口绝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