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2016.12(1 / 1)

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家族,居高位久了,就会生出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而这种错觉一旦成为习惯,就会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掌控,即使不能掌控的东西,也想要妄图掌控。

而若是一个人本身就出身破落的门阀,有朝一日小人得志,那么他的欲念会比一直都久居上位的人还要大——他或者他周围的人,享受过这个人世间至高无上的滋味,也尝试过跌落谷底的苦涩,费尽心机机关算尽从那泥潭里爬出来,就不会再想回去。

这样的人总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巩固他现有的一切的,而他也总会认为一切事物都该尽在掌握,一众人物都该任他拿捏,可现实永远不是这样的。

如果这个人足够聪明,在发现有些事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掌控的时候,就该老老实实遮掩自己的野心,重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期那些被他谣言蛊惑过的对象将戒心放到最低。

可明显而言,这个人是不够聪明的。

他再聪明一点儿,李承祚就要将那久远的旧事一同相忘江湖了;或者他再蠢一点儿,李承祚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斩草除根了。奈何他偏要这么不上不下的半聪明不蠢着,以至于今日这麻烦的局面。

少年时候的记忆是最诚实的。

李承祚记住了皇后的断然拒绝,所以她如今仍然母仪天下,在后宫安全的颐养天年;李承祚也记住了那个鲜少谋面的声音的“循循善诱”,所以他如今看着这个名义上的表舅,能依旧毫无波澜。

现如今,老秦国公也就是李承祚的外公早已不在了,国公府的当家人是老秦国公的嫡子,也是季氏的长子,其名秦明秀。

相比于这只沾亲不带故的“表舅”,秦明秀才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此人自幼聪颖,曾颇得先帝青眼,亦想过重用此人以其为太子臂膀,后来不知是因为什么,打消了这一念头,最终还是扶植了丰城侯一系。

自那以后,秦氏一族不知是因为皇后授意,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先帝的态度变化,十几年如一日地低调,低调到几乎配不上一门两皇后的高贵门阀,而秦明秀本人更是常年不在京师,先是托词为老秦国公守孝不肯令朝廷实职,等到孝期满了,季氏又恰好去世了,这位倒是十分孝顺地接上了另一个孝期。

早在李承祚登基的时候,就有人有意无意地劝说过他,直言丰城侯一系到底非亲故,而林氏一党与齐王有私更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实,与其任这样两方人马做大,倒不如重新启用秦氏。

这位说客曾经做过李承祚真正意义上的老师,虽然不像太傅那般板上钉钉,但也是有名有实,加之此言说的有理有据十分真诚,李承祚无从判断此人究竟是否与秦氏一族合谋过,还是真国士一心为他的皇位着想,因此对这番言论没有反驳,却也并没有采纳。

等到李承祚登基以后,一方面安定林氏,另一方面既启用又稳住丰城侯,表面上却只做出了昏君的德行作天作地,为数不少的朝臣心里对他怨声载道,然而妄议君上乃是大罪,只能不约而同的憋着,李承祚都一度担心他们憋出毛病来。

然而此刻的秦明秀却在一团浑水的朝局中清新地像清水芙蓉——他孝期一满,便上书给李承祚,表示自己接连失去父母,在孝期内修身养性,如今无意于权力争斗,只想效仿前人寄情山水,到各处的名山大川走走,吟诗作对聊以遣怀。

一番陈词写的十分哀戚深刻,李承祚特意呈了那文采斐然的奏疏给太后看,吓得太后以为这人要出家做道士或者和尚,闹清楚他只是想出去游山玩水后,太后平复了一下小心情,先是说考虑一下,第二天就告诉李承祚,准了。

于是秦明秀一去几年,除了在年节时候回京入宫拜见太后,一年到头,难得在国公府里能见到人。

他得太后恩惠颇多,只养育之恩一点就无从报偿。

可太后是太后,秦氏是秦氏,他分得清。

李承祚环视了一眼这囚笼一般的牢狱,回头看了一眼如今人事不知的季维珍,意料之外地发现那些早已随着时间淡化的很多往事他其实还是记得的,甚至于在这“血牢”的阴翳恐怖之下,他仍然能够头脑清晰地将那前因后果一举缕清。

屋内的其他人都有或多或少焦虑之感,连他一贯处变不惊的丞相此刻都稍微露出了一点儿不算好看的神色,他们都在惊疑之中或多或少的乱了分寸,一致想要寻找怎么出去,却没有人去思索,他们为什么会进来。

这恐怕就是布置“血牢”之人的目的——让他们自相残杀,自乱阵脚。

李承祚一直有一种隐约的猜测:他觉得,以齐王那多疑又傲慢的性格,即使要借“唱诗班”这种明显不是江湖正路之人的力,也绝对不会让“唱诗班”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有过人之处。

“血牢”有过为数不少的惊悚传说,耶律真的例证只能说明一二,而更多的江湖传言,恐怕比耶律真所说的还要悚然百倍千倍。

齐王知道这些传说么?

可如果不知道,又是谁给“唱诗班”的权利,让他们能够说服心与天齐的齐王,在这处处越制却只听命于齐王一人的齐王府内布下如此血海炼狱的?

如果知道,以他多疑的性格,他真的不怕“唱诗班”这次和他联手,下一次就把这现成的牢笼用在他自己身上吗?

除非他知道这“血牢“何解。

“唱诗班”出身江湖,却又不是江湖正道,是一路拿钱做事的货色,一身本事明码标价,价高者得。因此江湖道义等等约束在他们眼里只是废话,倒是“只卖艺不卖身”的准则贯彻得比许多青楼楚馆要好得多——“血牢“是其秘术,他们真的会将这机密之事和盘托出给齐王,以求换得一个一时的合作对象信任么?

李承祚觉得不太可能。

如果换个角度来想,假如齐王根本不知道“血牢“的存在,而是别人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偷偷布下的,只告诉了他此牢绝对安全,那这事就好理解多了。

这就好比齐王捡回了一只狼,却被人鼓动,只当狗养,直到这野兽发威,咬死了他再咬死些与之牵扯的人时,他才会恍然自己养大了个什么样凶恶的东西。

唯一的问题,便是那人不惜重金令“唱诗班“布下这嗜血的猛兽,究竟是想单纯的吞噬齐王,还是只是想借齐王的”一时糊涂“,拉一些“无关”的人一起陪葬呢?

李承祚眼沉如冰,默然不语片刻,突兀地冷笑了一声:“好一个鹬蚌相争。”

众人皆陷入屋内诡秘的恐慌,陡然听他出声,一时愣在当场,全然不知他怎么会在此非常时刻冒出这样一句话。

蒋溪竹一愣之下心念电转,短暂的忘记了眼前这凶险的困境,却十分惊异地掉入了另一个困境——他仿佛明白了李承祚说的是什么,却一时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安抚李承祚,或者是将这种困境解释给人听。

李承祚与蒋溪竹对视一眼。

他的眼底有压抑不住的浸透的血光,让人一时分辨不出那到底是这阴暗空间里不按跳动的烛火,还是李承祚无可消解的心魔发作。一向懒散而笑意盈盈的皇帝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令人战栗的眼神——那是见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阴翳之后才会露出的、神佛莫挡的尊容。

这一瞬,像是更加证实了蒋溪竹的猜测,也是这一瞬,他在两个困境中做了一个毫不艰难的取舍。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蒋溪竹那原本无计可施的一丝慌张悄然隐藏在了他的笑容里,他就用这样一张清浅的笑颜望向李承祚,“皇上,上兵伐谋,莫让他人将谋攻之法用熟了。”

蒋溪竹的笑容对李承祚有独特的安抚力量。

原来的蒋溪竹只是朝堂上懂得天下兴亡的学子,这些时日的见闻让他多了几分从容,那是只从奏疏之中读不来的阅历,不亲眼看一看天地,永远困于方寸一隅,而如今却不是了。

李承祚在他的笑容里显而易见地安静下来,眼底那血色渐渐消退,重又成了那映着火光的桃花眼,甚至带了几分随性的慵懒朦胧。

见他如此,蒋溪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面色却是不显,几步走到李承祚的近前:“无论如何,先脱身要紧。”

这句话可是说到了其他人心坎儿里。

子虚道长从方才就见李承祚脸色不对,他心知这逆徒是个如何翻脸不认人的狗脾气,生怕他一言不合就先砍两个不顺眼的泄愤,好在丞相在此,皇帝尥蹶子也能被哄成顺毛驴,实在可靠,顿时松了一口气,恩人一样的看了蒋溪竹一眼,附和道:“是是是,这鬼地方……无论如何先出去。“

“行啊。“李承祚似笑非笑地瞥了子虚道长一眼,“师父如此急切,可是有了办法想要一试?您总是这么愿意身先士卒……啧,徒弟完全可以成全你。”

他瞧了瞧那万箭穿心的通道,努了努下巴:“师父,您请。”

子虚道长:“……”

老子不要太多嘴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子怎么就记不住呢!

子虚道长觉得简直自己这被乌鸦开过光的嘴简直要了亲命,一张嘴就招黑,更要命的是,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仿佛又回到了被那只叫凤凰的破鸟支配的恐怖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吾皇:朕今天差点儿就可以完成暴君人设了呢,是不是好棒棒?

作者:冷漠脸,不会的。

吾皇:哦?

作者:你这种媳妇一笑就没骨头的战五渣,老老实实给丞相跪下唱征服吧。

吾皇:……黑朕你有什么好处?

作者:冷漠脸,我卡文了,可以拿你凑字数……别看我,都让媳妇对你笑了还不赶紧夸我是亲妈?!

吾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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