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做的马鞭坚实冷硬,一下下狠狠抽在血肉之躯上,很快呼痛求饶声就消失了,那个经常装昏博怜惜的人,此刻已实实在在地昏了过去。
谢四夫人战战兢兢地缩在人堆里,看着满面惊痛的谢玄东亲下狠手抽打亲生女儿。不知不觉,地上的人就变成了自己,而那扬鞭的人,则幻化成了她的丈夫谢玄北......
他都听见了!他白天照旧不在家,是怎么听见自己和谢芝纤说话的?难道他早有警觉,刻意盯着谢芝纤?
做梦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暴.露。是她暗示丁忧的,还违背诺言把谢芝缨身世的秘密说给旁人听,谢玄北一定饶不了她。她得赶紧逃跑,趁那鞭子还没挥到自己头上!她的娘家就在京城,逃回娘家躲避一阵吧。
谢老夫人老泪纵横,手脚颤抖,让人搀扶着来到了人群外围。她挤不进去,听着那声声抽打,内心好像刀割一般难受。
“玄东!”谢老夫人嘴角哆嗦了半天才有力气喊儿子,“够了,莫打了。”
谢玄东停了下来。他的脸上有汗水,那是急出来的。还有泪水,那是心痛流下的。养不教父之过,亲生女儿居然为了一己私利谋害亲祖母,他觉得无言面对白发苍苍的老母亲。
人群分开,谢老夫人摇摇晃晃地走到父女二人跟前。
谢芝纤已经毫无知觉。她的头发胡乱地掩住了脸,身上衣衫支离破碎,血迹斑斑,躺在地上好像一具尸体。
一个老嬷嬷已经探完鼻息站了起来,对谢老夫人说:“十姑娘还有一丝气儿。”
谢老夫人没有回答,眼中又有泪水涌出。她并未看地上自私冷酷的孙女,而是上前几步走到谢玄东面前,挥手给了儿子一耳光。
谢玄东不闪不避,沉痛地跪了下来,抬头却见谢老夫人举起手,向自己的脸打去。
“母亲!”
谢玄东和谢玄北都大惊,急忙冲过去阻止。
谢老夫人被兄弟俩架住,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糊涂,打儿子做什么。我生气儿子没把孩子教养好,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错。”
“母亲您这样说,儿子更要无地自容了!”谢玄东跪着抱住母亲的腿,“儿子自身不察,私养外室,疏于管教,几欲导致一妾败家,实在有愧列祖列宗!”
谢夫人闭上了眼睛,谢二夫人、谢三夫人暗暗叹息,三个少奶奶都摇头,谢芝缨握紧了双拳。
如果不是有珠串的预示,她是绝不会猜到谢芝纤有这样绝情举动的。
朵朵不能潜伏在内室,考虑到谢芝纤往四房走动得多,谢芝缨便又拜托了谢玄北去监视谢芝纤,谢玄北没有多问就爽快地答应了。亲眼目睹她自导自演陷害谢芝缨,他对这个侄女确实不怎么放心。
谢玄北告诉谢芝缨,谢府这样的将门老宅,许多地方都修了逃命用的暗室或密道,为的是防着某日突遭敌兵或贼寇袭击。这一点谢芝缨还真不知道,若非这些隐秘的藏身地点,谢玄北还不能这样顺利地偷听到关键的信息呢。
并且,在谢老夫人吞金的一刹那,果断跳出来阻止。
谢芝缨擦了擦额上冷汗。她不知道谢芝纤何时会出动,这几天虽然有四叔暗地里帮忙,还是日夜不安,唯恐自己猜错了,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
四叔说,听见了谢芝纤和四婶的对话,她们说了什么呢,难道这主意是四婶出的吗。
谢芝缨看向四周的人群,却发现谢四夫人已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
谢四夫人趁乱逃出了谢老夫人的院子,仓惶回房,哐啷一声关紧房门,从里头闩住。
她抖抖索索地摸出箱笼钥匙,可看着那一大把锃亮的黄铜钥匙,却不知该先开哪个箱子。
要亡命天涯了,该带什么好?
她在回来的路上另有打算,娘家是不能去的。谢玄北一定会客客气气地过来,说接妻子回家。而她打死也不敢当着父母的面拒绝,她的父亲比谢玄东还要耿直和暴躁,知道真相后说不定直接就把她打死了。那样,她还不是又落到谢玄北手上。
所以,还是逃吧。
隔壁传来谢煜冲的哭声,继而是乳母拍哄声,很快就平息了。
这么晚了,孩子早就睡下了,看来刚才是做梦。
谢四夫人想到白白胖胖的可爱儿子,这才添了些悔意。要是......
不,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逃命要紧,快!
“呵呵......”
谢四夫人的手探向装着细软的箱子时,房中忽然凭空冒出来一个人,在她身后冷笑,她吓得手一哆嗦,钥匙落到了地上。
谢四夫人转过身,这是一个矮小干瘦的男人,衣着寒酸,古铜色的肌肤上遍布皱纹,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诡谲的光。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刚才关门的时候房里没人。”
那人并不回答,直接反问:“夫人这是事败要逃跑吗?”
“你说什么......这和你没有关系,滚出去!”
“呵呵。夫人杀了青杏,坏了主子的好事,现在又被看穿,以为能这么容易脱身?”
“主子?你在说谁?”谢四夫人怒道,“你想怎样,给青杏报仇吗,你是她什么人?你又以为她是什么好人?”
她很不喜欢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在打量待宰割的牲口,而这牲口,还是生了疫病的。
想起在青杏房里找到的东西,谢四夫人愤恨地辩解:“那贱婢本来就该死!她身上香囊,枕边香袋,房内香炉,都放了催.情香,案上残酒里还有烈性的合.欢散,这是崔嬷嬷告诉我的!那么冷的天,她只穿一身薄纱去找四爷,分明是趁我和四爷有口角想要趁虚而入,我恨不得剥了她的皮!”
“不可理喻的妒妇!”那人摇摇头,不再搭话,直接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
“我来帮你逃跑,”那人磔磔地笑,“逃去西天,谁都抓不到你了!”
“救---”
谢四夫人惊恐地叫喊着朝闩住的房门冲,被那人一把揪住后襟,利落地撑开嘴巴强塞入药丸,确定吞下后,在她后脑狠狠一敲。
谢四夫人倒地不起,干瘦男人踢了几下,轻蔑地笑。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谁叫你没用,这么快就露了马脚。主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那人环视卧房,将地上的钥匙重新塞回谢四夫人怀里,像鬼魅一般从潜入之处又溜了出去。
......
谢芝缨三日之后才得以在朵朵和阿四的帮助下偷偷进入关押谢芝纤的偏院。
谢老夫人发话,留了她一条命。然而,谢家上下都忙于谢四夫人的丧事,谢老夫人又病了,大家好一番忙乱,分来照应谢芝纤的下人就少。加上因为她做的实在过分,下人们再不像她初来乍到时那样悉心服侍,哪个肯给好脸。
这种丧良心的狠毒女人,谁都唾弃。
谢芝缨掀开帘子进入卧房的时候,看见了坐在床前发愣的白婵。白婵小声告诉她,谢芝纤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这是大夫说的。
“谁?”说话声惊醒了昏睡的谢芝纤,她睁开眼睛,见是她最恨的人,挣扎着伸出包扎得鼓鼓囊囊的手臂,指着谢芝缨道:“你这贱人,一定是你去告密的---”
声音嘶哑干枯,脸色让人想起只余一点火星的柴堆,但那语调中的恶毒,却堪比烈焰。
谢芝缨示意白婵出去。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榻上的人。
“十妹,到了现在,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举动给祖母、父亲和四叔他们带来了什么。”
谢玄东一夜白头,本来意气风发的大将军,一下子老了许多。谢芝缨次日去见父母的时候,惊得不敢相信。
原来这才叫爱之深痛之切。谢芝纤,毕竟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从出生到成长,他也寄托了很多父爱吧。柳姨娘死了,他加倍地宠谢芝纤。可以说谢芝纤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了。
谢老夫人病倒了,大夫说,这是思虑、惊惧和心痛所导致的。也就是说,是被气病的。
谢四夫人被发现死在房里,谢玄北告诉谢芝缨,四婶是畏罪服毒。
谢芝缨就问,为什么是畏罪?四婶都做了些什么?
谢玄北沉默了一会儿,拍拍她的肩膀:“缨儿,别问了。”
他的样子也很憔悴,眉心的川字纹深深刻入肌肤。妻子教唆侄女谋害祖母,这叫他如何自处。看看眼前的女儿,他又有些欣慰;索性那惨痛的一幕没有发生,母亲是安好的。
“......最可怜的就是冲儿弟弟了。”谢芝缨告诉谢芝纤,“他那么小就没了母亲。十妹,你敢摸着良心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吗?”
谢芝纤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
“你们都看不起我娘,看不起我,”半晌,她嘶哑着嗓子说,“我要是不替自己争取,下场说不定和今天一样。”
“你......”
谢芝缨觉得无奈。谢芝纤到底有多偏执啊。
她看着庶妹惨兮兮的样子,心里一点同情都没有。
然而她来,并不是要教诲谢芝纤的。
“十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谢芝缨慢慢地说,“我最希望告诉的人,就是你。”
“什么?呵,你那张狗嘴,反正也不会吐出象牙来,说吧。”谢芝纤冷冷地回答。
谢芝缨深吸了一口气。
“你听好了。父亲可能用不着再回边关了。至少近几年是不会了。”
“......”
谢芝纤震动地看着嫡姐。
“你什么意思!”她嘶哑而尖锐的声音犹如破锣。
“六殿下有信来,几位大学士早在月初就上了奏折,建议皇上革新军制,现有军官职务将打乱重整。父亲战功显赫,在军中影响力无人能比,其实......皇上并不安心继续让他进一步显赫下去。”
荣封世袭一等公,已到了极致。又赐婚亲女为皇子妃,为人臣子,风光已满。再朝上,只能加封异姓王了。然而当今皇上对此深恶痛绝,前朝就是诸异姓王日渐强大,割据内战导致灭亡的。一位功臣,封无可封了,那剩下的还有什么。况且,周边国家里,最强大也最不安分的北戎也被拿下,边疆已安稳了。
奏折里写的,字字都击中皇帝的心坎。多位大学士联名奏请,又深入圣心,岂有不准奏的。浩浩荡荡的军制改革即将揭开序幕,最迟二月中旬,就会有相关诏书颁布。
百里昭在信末这样写道:“卿卿所虑之事,不足为惧矣。且安然待郎归。”
谢芝缨读到这里又是羞恼又是惊喜。其实她从未把想要挽留父亲的事告诉过他,可他又知道了,还默默地做了,做成了才告诉她。
也对,阿四什么不说啊,她去找堂伯谢恽宗,拜托他规劝父亲激流勇退的时候,可是带着朵朵的。
大学士那里多半是百里昭使的劲。其实这也不失为有利的革新,对于谢家,则是好上加好;她不必担心父亲兵败的悲剧会发生了。
谢芝缨看着谢芝纤灰败的,写满不信与悔恨的脸。
“十妹,”她轻柔地说,“你看,要是你能乖乖的,安心做一个只不过和我争点小宠的妹妹,不整那些自作聪明的毒计---你依然是父亲最爱的女儿,祖母最疼的孙女,嘉义公府最令人羡慕的十姑娘。”
“我......”
“而你却按捺不住,亲手毁了自己灿烂似锦的富贵。”谢芝缨毫不留情地说。
谢芝纤觉得嗓子里有咸甜交加的液体往上涌,胃里更是酸苦得好像饮了三斤黄连汁。
“好了,我就说这些。”谢芝缨转身离去。
“等一等!”
她听见身后传来急切的声音,却并没有回头,依然一步步走向门帘。
“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身后的人喘得很响,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迸出这些字。
谢芝缨转过身,谢芝纤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只手指着她。
“你说什么?”
谢芝纤的眼中忽然泛起得意,她胡乱把头发朝脑后一拢,嘲讽地说:“你知不知道四婶跟我说了什么?哦,今天你过来,费了不少功夫吧,我知道爹爹派人守着入口。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谢芝缨顿住。确实,谢玄东派了几个兵丁把偏院的入口围得严严实实,还让谢夫人告诫她,绝不可探望谢芝纤,这让她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呢。
她敏锐地想到了谢四夫人的所谓畏罪,“你想说什么?”
“呵呵,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吗?”谢芝纤恶毒地笑着,“很简单,因为你是个---”
“纤纤!”
谢玄东猛地跨了进来,怒喝一声,“你给我住口!”
“父亲,”谢芝缨连忙跪下,“对不住,我不该私自进来。”
她低着头,等待父亲的斥责。
然而许久许久,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谢芝缨抬头,发现谢玄东颤抖着,脸色苍白地盯着床榻。她不由转脸望去。
谢芝纤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只手还维持着指向她的姿势,整个人已经毫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