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来禀饭菜已经备下,赵宗实便拉着楮宁去用餐。
饭至中途,八百里加急密报送来,赵宗实屏退了左右,拆开信件来看。
楮宁不经意间看到落款处梁端二字。昔日一别,倒是再未听到梁端的消息,也不知他和李薛哩如何了。
赵宗实看完,把书信和信封一起凑近了烛火,看着它们慢慢化作灰烬,“梁端在野利氏的支持下,入朝为官,现已成了李谅祚的心腹。赵宗晟和没臧讹庞的事情,还要多靠他了。”
楮宁撇撇嘴,“赵宗实,你真恐怖,这西夏的朝堂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是在下棋。”
“该不会我也是你的棋子吧?”
“我在下棋,为了让你能在我身边观棋。”
楮宁微微一叹,喜忧参半。
赵宗实轻轻抚摸着楮宁的头发,“宁儿,你呀,就是想太多。相信我,我们两个人的路我会铺好,你的底线,我亦清楚。”
楮宁心中慰藉许多,“好了,快吃吧,都凉了。”
午后,赵宗实在书房里处理些公务,楮宁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一个多时辰过了,楮宁还在睡,偶尔迷迷糊糊地醒了,看了看赵宗实,确定他还在,就又耷拉着脑袋睡过去了。
赵宗实离开了,她还没醒,过了会儿,又在睡梦中张开眼睛去看,赵宗实已不在书房。
楮宁揉了揉眼睛,出门一看,太阳都到了大西边。
“现下什么时辰了,将军人呢?”楮宁随手抓了人来问。
“回公主,快申时了,将军这时应当在后院练武。”
楮宁由下人引着到了后院。
一整个院子,什么装饰都没有,仅一棵光秃着歪着脖子的柳树,被赵宗实的掌风震得簌簌落雪。
赵宗实专心地出招收招,掌起步落,招式并不复杂花哨,但是每一招都极有杀伤力。
楮宁看着不由地手痒起来,说起来好久没有动武了,把身上的重袍脱下,楮宁提掌移步便向赵宗实袭去。
赵宗实敏锐地转身,与楮宁正对上一掌,两人掌风一撞,整个院子里的积雪顿时纷飞起来。
力道将尽之时,两人齐齐收掌,各自向后飞出数步之远。
“许久没有活动筋骨,咱俩过过招。”楮宁说着甩出袖中红绫,直击赵宗实的面门。
赵宗实身子一仰,脚下借力,转眼间到了楮宁跟前,“远攻有余,红绫可不适合近战。”
“是吗?”楮宁自信地勾起嘴角,迅速飞身而起,红绫垂下,缠绕在赵宗实周身,如鬼魅般舞动着。
红绫飘飞不定,赵宗实左闪右躲,倒还算应对自如,忽然寻了机会,双手拉住红绫,齐齐发力,楮宁飞身落地,隔着红绫的长度和赵宗实对峙而立。
楮宁忽然向前,手上用力一挣,红绫从赵宗实的掌中断开,又以迅速地速度朝赵宗实的脖颈缠去,赵宗实微微侧头,折扇出袖,飞旋着从掌中转出,凌空将红绫斩断。
折扇斩断一截,红绫就又生出一截,楮宁眼看着这样下去必落下风,赶紧将红绫转了攻向。
这转身的功夫,未料想这折扇如有灵性,飞旋着朝自己袭来,没了红绫的阻拦,转眼便到了眼前,楮宁倒是当真黔驴技穷。
赵宗实飞身上前,将折扇收回手中,一手揽住楮宁,借着扇子的旋力原地转了七八圈。漫天的细雪纷飞着落下,归于一片平静。
细雪里,红衣青衫,衣袂相缠,那四目相对的瞬间,如流年逝尽、沧海桑田,自此永恒。仿佛天地间再无其他。
彼此凝望了许久,楮宁先噗嗤笑了出来,伸手掸掉赵宗实头顶、肩头的碎雪,笑晏晏地看着赵宗实,“瞧你,都是雪,从未见过你如此狼狈的样子。”
“我很少有如此模样,上一次也是在你面前。”
楮宁倒是想起来螺洲草原上,赵宗实一身**,慢条斯理整理衣着的样子,噗嗤笑了出来,“你那时候跑水里去干嘛,吓我一跳。”
赵宗实低了低头,“凉快一下。”
“嗯,我信了。”楮宁脸上却是不相信的表情,忍着笑意,早已洞悉一切的样子。该不会他也是听闻响动,无奈才跳进了水里躲避。想到赵宗实也有仓皇失措的时候,楮宁更忍不住想笑。
赵宗实不去看楮宁那忍俊不禁的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回去吧。”说完拿来外袍,给楮宁披上,拖着楮宁走了出去。
赵宗实把楮宁送回贺宅,楮宁一路上一直欲笑不笑的样子看着赵宗实,一直到了贺宅,楮宁的目光依旧盯着赵宗实,赵宗实无奈只待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便赶紧离开了。
临行与贺鸢擦肩,招呼都未打,便急着出门了。
贺鸢进了花厅,“义兄怎么了,何事这么急,饭也不吃就走了。”
楮宁却哈哈大笑起来。
贺鸢莫名其妙,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莫非脸上有什么东西?也没有啊,看着楮宁这么肆无忌惮地笑,贺鸢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得了梁端的消息,赵宗实便是万事与东风齐备。原本想着,赵宗晟借赈灾中饱私囊,以至于整个江宁府频生事端,此事朝中已大为重视,而贪腐又是皇上最为痛恨。得了切实证据,再等合适时机予以弹劾,赵宗晟必定就此失势,他与没臧讹庞的勾结也会轻易瓦解。
而如今,没想到这赵宗晟不只是贪赃枉法,更是卖国通敌,将大宋的赈灾银偷偷转到西夏。那若揭发起来,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整个汝南郡王府都会受到牵连。于是,这事儿需得从内解决了。
老郡王一本一本的账目翻过,一封又一封的书信看过,布满皱纹的双手颤抖着,震怒地把文书拍到书案上,“去,把这个逆子给我带来!”
老管家连忙应诺,低着头快步出门朝赵宗晟的院子去了。
老郡王如古井一般沉着而深邃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掀起这般波澜,他深望着赵宗实,“宗实,你还真是,费心了。”
老郡王是过来人了,自知这赵宗实怎么突然关心起兄长的为政,还细细盘查起来,细想想,不过又是一场手足相残罢了。
没多会儿,赵宗晟便到了,扫了一眼赵宗实,压下心中的忐忑,朝老郡王躬身问安道,“爹,您找我。”
老郡王一改沉着,一本账簿甩到儿子脸上,“别叫我爹。你行如此通敌卖国行径之时,可曾想过我是你爹?”
赵宗晟捡起账簿,翻看了几页,争辩道,“爹,这关我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见儿子不悔改反而强言狡辩,老郡王更添愤怒,把一沓书信摔在赵宗晟身上,“你给我跪下!”
赵宗晟瞟了几眼,便知这是他写给没臧讹庞的书信,不再言语,乖觉地跪到地上,“爹,儿子是有苦衷的。”
“苦衷。”老郡王愤怒又悲哀地说道,“你还是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吧?宋国每年要给西夏的岁币不过十万匹绢、七万两银和三万斤茶叶,你倒是出手大方,让无数灾民暴尸荒野,拿着他们救命的钱去送给敌人。”
赵宗晟扫了一眼赵宗实,有些顾虑。
老郡王说道,“你还知道顾虑?你还是老实交代吧。”
“爹,朝廷需要一场胜仗,这是我与没臧讹庞的交易,这些钱给他,他会在战场上佯装败逃!宋国也可趁机削减岁币!”
“朝廷?”老郡王冷哼一声,“需要一场胜仗的是你赵宗晟吧?”
老郡王佝偻着腰,半生风霜忽然一齐涌了上来,一身疲惫地坐回书案边,语重心长道,“宗实,你也跪下。”
赵宗实走到赵宗晟身边,屈膝跪下,低着头。
“皇弟无子,这郡王府里,我本属意宗晟过继到皇弟那一支,承了皇室的香火,宗晟的杀伐气度极有开国太祖之风采,但皇弟以为,今天下为太平世,守成比攻伐重要,故而淡泊宽和的宗实入了皇弟的眼,自小被带进了宫里。前些年里,我依旧不赞成皇弟之选,于是在朝堂为宗晟谋取支持。许是我此举反而害了宗晟,我眼看着你身上的戾气愈发的重了起来,那是对求之不得的东西的执念。我便明白了,皇弟选了宗实是真有深意和智慧的。”老郡王边说着边叹息,看了看跪在面前的两个儿子,继续道,“若宗实被选嗣,他日若皇弟有了亲子,转而立亲子为储君,宗实会如今日般坦然接受并倾力辅佐。而若是宗晟被议了储,最后又立了皇弟之子,宗晟啊,你扪心自问,你是否会更不甘心,是否会兵行险招?”
赵宗晟伏低了头,阴沉道,“会。”
“唉……”老郡王沉声一叹,“你本英杰,可惜未能赶上乱世。为父希望你放下执念。这天地辽阔,你自能寻得更自在的活法。为了一己私念,你置百姓于水火,你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即便你得了皇位却让朝堂跟你一起受没臧氏的羞辱,让万民跟着你受苦,又有何意义!”
赵宗晟依旧低着头,一语不发。
“此事,就此作罢。你从今日起,去江宁府、去扬州,去亲自看看灾民如今的样子。没有一兵一卒,没有盘缠,你自体会民间疾苦去吧。无我召见,不得回京。皇上那里,我会将这一切禀明,求得他原谅,若皇上不允,要我们整个郡王府陪葬,那老臣也认了。”老郡王颤抖着声音,一句一哽咽将话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赵宗实关切地抬头看向老郡王,“儿子,承蒙教诲,爹保重身体要紧。”他心中忽生惭愧,他怕郡王府受到牵连,而在皇上面前隐瞒赵宗晟的罪行,汝南郡王却忠心昭然,决定自请罪于皇上。
“都下去吧。”老郡王疲惫地挥挥手。
赵宗实和赵宗晟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去。
出了门,赵宗晟看了赵宗实一眼,那一眼没任何神采,空洞着。只这一眼,没有更多的言语,便离开了。
赵宗实仰头看了看月色,这桩事应该算是自己胜了吧,可心中却没什么成就感,也并不欢喜,反而有些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