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濋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花神正在风潇云晦的天际之巅自毁,天道以飓风重击攻袭着司鸿的屏障,面对从前的主人没显现出丝毫留手的痕迹。
他该保持缄默的,如果不是事关花神的话苌濋最擅长的就是袖手旁观,如今却是来到不该踏足的禁地要来说一句废话。
“阿竫!快停下!”
别再往前了,再往前踏一步便是无底深渊。
这里是天界,红尘界主无法放肆地施展神通,他只能看着阿竫被自己的执妄拖进地底。
肆虐的飞花变得井然有序,铺就一条绚烂长路从九天直至幽冥。花神沿着花路翩然而下,没有丁点留恋意味。
视线相撞间,苌濋无声地问她,“值得吗?”
花神用行动说明了一切。
众生值得,他也值得。
竫的身形变得模糊,渐渐消散成万千蕊瓣融入这场盛大的花雨,落向凡尘,落向幽冥,落向她爱人所在的地方。
此道枯荣,此路轮回,是生死循环的渡口,也是去往她一生所归之处的通途。
天不容你我容你,世不度你我度你。
枯荣道主,身化轮回,作大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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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后的枯荣全然变了形貌,它不再排斥阴鬼的夙愿,反而如同站定阵营般接受了天下亡魂,也造福于天下亡魂。
“你应该拦住阿竫。”苌濋不解司鸿为何由着阿竫去送死,“为什么每次牺牲的都是她?”
这么短的时间内连杀两次,枯荣道元气大伤,阿竫不知何时才能凝出新神识。明明这世上形形色色的神祗有那么多,冲锋在前的却始终是花神一个。
凭什么?凭什么遭罪的总是她这个倒霉蛋?
“上次她是替我应劫,这次才是她命中的死劫,不过你这么关心阿竫做什么?”丧良心的晏某人明知故问,“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管吧?”
苌濋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评判花神的决定?九天之花又不是受他管辖的凡俗物。人家枯荣道主爱做啥就做啥,跟他有半分关系么?
云山先生死鸭子嘴硬道:“阿竫是我好友。”
“好友。”晏烺冷笑着把这两个字咂摸了一遍,“那就恪守朋友的本分,别去干扰别人的决定。”
爱欲织成千般锁,无论是道侣还是朋友,对任何人产生过强的独占欲都容易造成悲剧,唯有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才能长久。
苌濋知道,他也一直奉行着这般道理。
纵然长久,到底意难平。
晏烺难得见他如此颓容,落井下石地又捅了苌濋一刀,“她在外面是道主,是圣贤,是诸法之源万象之本,可回家的时候也想要做回阿竫,人家道侣都没说什么呢……就你要来讨这个嫌。”
未曾背负苍生时大家有多快乐,对比起后来的凄凉晚景就能有多大反差。
苌濋不敢相信司鸿竟能将这话说得如此顺口,明显是已经接受陆生雪的存在:“那种东西也配成为阿竫的道侣?”
一只野鬼而已,如何能配得我枯荣道主?
看来他还是没有懂,晏烺摇摇头感慨这些神灵处理感情时真是笨得出奇,“人家两情相悦生死相许,偏你要冒出头来大喊‘我不同意’。又有你什么事啊?”
苌濋死鸭子嘴硬般说:“阿竫总是在情字上栽跟头,难道我就不能替她把把关么?”
晏烺一针见血地扎破那层窗户纸,“朋友,你若是真坦诚就该当着花神的面儿说喜欢她,而不是做些事情说些话来感动自己。”
有情人间的事不该称斤论两,遇到了动心了就是非君不可,浓烈的爱恨或许会将自己焚烧殆尽,但若连焚烧自己的勇气都没有,那份情就一定还不够深刻。
花神从来不怕身死道消,她只怕死成一个笑话。如果全然奉上真心只能得到对方两三杯酒般浅薄的应许,那也太可怜了。
阿竫从不对苌濋动心,因为他总那么克制,克制到显得吝啬。
对心上人都吝啬的人,运气总不会太好。
“我们不能在一起。”苌濋脸上浮现出略带遗憾的神情,“即便是你与歧瞳都不能在一起。”
道主与道主不能纠葛过深,参出商动,斗转星移自有定数,如果他们未来出了什么岔子,掀起的纷争就不是小夫妻打架床头打床尾和那么容易的。
这话若让家里那位听见了可了不得,晏烺连忙为自己辩解:“别胡说,歧瞳只是我妹妹。你看人家陆生雪就敢坦然去爱阿竫。”
阴阳两极出生不分先后,真论起来最初的那段时间里阴极还比阳极强盛,怎么说也不该是他来当这个哥,就冲着人家阴极不在场,抓紧时间大放厥词。
还妹妹,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苌濋心中腹诽,却也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他跟司鸿好久都没这么开诚布公地聊过天,对他的印象依旧停留在那个天道之主上,无法随意插科打诨,“那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人才最赤诚。”晏烺说,“阿竫什么都知道,她也回应了。”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瞻前顾后行止瑟瑟,即便在大劫之中烧成劫灰都认了。
可是神灵们却不懂得这种简单的道理,他们只觉得小孩子意气用事,就像当初的自己也觉得既在此局理所应当身不由己。
若非心为形役,身又怎会不由己?
一叶障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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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火烈烈焚身噬骨,无间炼狱里向来哭嚎哀泣不绝于耳,如今却是亡魂犹在,烈火不复,繁盛的雪白花海代替了原本的无间,又于花海丛里留出了一条通路。
萧涂罕见地露出些许茫然神色,他跟其他亡魂一样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降临了这样一番存在。
冥界没有风,一瓣芳华无风自动,盘旋着飞舞到辛九身边,辛九预感到了什么,颤抖着伸出手触碰那点细软的白瓣。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全数消失。
“娘……”
萧涂当然也认出来这些都是长离花,以前为了养好钟离的原身他吃过不少苦头,怎么可能忘记这些表面看起来纯良无害,实际上穷凶恶极的枝藤。
黑蛇抬头看了看上空,这里的天空是虚假的,破坏它比打碎一个瓷瓶还要容易。
花神堕天而至,当真是愚蠢极了。
但怎样都好,只要别总给他们找麻烦就行,花神那家伙可真是个麻烦精。
孤云策对萧涂与辛九道:“枯荣道主将自己的神身融入冥界,神识化为天地规则,为冥界百鬼、举间亡魂缔造了一条路,经由此路,亡灵可得重生。”
萧涂心想,原来道主还会可怜他们。
孤云策又说:“枯荣道主有个化身名叫钟离。”
萧涂魔怔般地呆在原地,脑子里刹时一团乱麻。
枯荣道主和钟离……
钟离不是长离仙么,为什么又跟枯荣道主有了牵扯?
陆生雪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原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萧涂顶多讶然枯荣道主这番脑抽筋似的高义。
但那个神是阿离……
她用自己的命去为阴鬼开辟出一条求存的活路。
萧涂突然听见旁边爆发出了极其惨烈的痛哭声,他回头看到辛九抱头蹲下,声音里的伤心痛苦任谁听了都会动容。
失恃的小兽类惊闻此等噩耗除了刀割般的疼便再也感觉不到其他情绪。
他听见那孩子抽噎着自言自语,“我没有娘了。”
“哭什么哭。没出息。”黑蛇觉得这孩子也太小题大做了,“世上的每一朵长离花都是她,只要花不枯尽,她就有醒来的一天……只是这次闹得有点太过了,可能修养的时间会更长些。”
辛九抽噎着问:“需要休养多久?”
阿娘肯定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她那么爱逞强的一个人哪怕衣服底下全是还在流血的疤,都会耀武扬威地踩在所有人头顶上。
若是小伤怎么可能拦得住她?
黑蛇没跟自己的孙辈为难,实属问什么答什么那一岔里的楷模,“竫先是在青冥泽里当阵眼消融万魔,又身化轮回,确实消耗太大,没个万把年的神魂恢复不过来。”
万年?
得到了答案的辛九更加沮丧,那么久的时间过去,或许连他都早入了黄土里。
眼见这孩子眼泪根本憋不住,孤云策忍不住怒道:“别嚷了,岺峮都没你这么能哭的。一回生二回熟,反正花神都快死习惯了,你有时间给她哭丧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把祂的枯荣道发扬光大。”
道内门人除了修行之外要做的便是弘道宣法,但小孩儿修为不算精进,当爹看起来也不怎么靠谱。
孤云策并不知晓花神易道改弦的内情,还以为是她渡死劫终于想起生死是两面,自己还掌管亡魂之事,顺手就鸠占鹊巢将人家冥尊的窝给霸占了,“你既修死者之道,也算半个枯荣门人,加上从前和竫的交情,她应该不至于赶你们父子二人离去,且安心待着吧。”
当然他就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如果枯荣道主真要赶他们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孤云策眼中天界的神灵都淡漠得很,花神待了这么久早该被磋磨成一个无心无情的万年老王八。化名钟离的老王八看起来喜欢这个叫陆生雪的鬼,但喜欢又不是特别稀奇的东西。
“我知道了。”萧涂道:“我会等她。”
千年也好,万年也罢,他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晏烺哼笑一声,他来接孤云策,正好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承诺,“等她?她就在这里你还要等谁?这片花海是花神的神身,亦是钟离的尸骨。钟离确实死了,人死灯灭前尘忘却,恢复过来的是阿竫的神魂。”
萧涂怔怔地看着这片长离花海,“没有区别的,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记忆,哪怕性格容貌全然不同也都没有区别的。”
晏烺头一次被别人的棒槌气到,斥他:“知道什么叫道主么?念是道,行是道,身是道,法是道,花开是她,叶落是她,硕果累累是她,长草萋萋也是她,她为枯荣,枯荣为她。道不灭,她亦永生,钟离是她,阿竫却不只是钟离。”
“可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萧涂说,“只要是阿离就好。”
原来阿离临走前说自己永远逃不出枯荣道是这个意思,她为什么要以身证道……有了枯荣道加持,冥界不再是苟延残喘的将颓之象。萧涂却觉得世界从没有这么死寂过。
当时他以为只要控制住执念就还有机会再见钟离,却不想那一声恨语竟成诀别之言。
辛九哭着哭着又开始笑,他看向萧涂的眼神中充满恨意,“得偿夙愿就开始装起情深义重了?那你当初怎么舍她舍得那么干脆?”
“对不起。”萧涂说,“真的对不起。”
从长离花海中爬出无数亡魂,里面大多是人族,偶尔也能看见几只妖兽的踪迹。
或有一两只蝴蝶从花间鬼物身上脱离而出,反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翩行过来。那些洁白的翅翼不染纤尘,轻柔地落在辛九身上如同安慰。
辛九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他对萧涂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是她心头血化成的蝴蝶!阿娘亲手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就为了立誓给天道看……她把自己的身体炼成血狱监牢,里面锁着无数怨魂。所有人都说她杀人食鬼无恶不作,可她明明在代这些阴魂受罪!”
这孩子是被师无筝和白落闲一手带大的,在外人面前时总端着股书香门第出身的气韵,就算少年轻狂也是轻狂得意气风发,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晏烺被小九这一通又哭又骂的撒泼表现惊呆了,心说不愧是阿竫生的崽,撒泼都撒得这么形韵相似。但他现在不太好上去以外祖父的身份劝阻父子纷争,那不是送上去找骂么,因而只能靠着阿策的本体再抱住怀里那条分身小黑蛇静观其变。
辛九脸都哭花了,却连打哭嗝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动作太大,生怕惊扰了身上停歇的瘟疫蝴蝶,“没有人听,没有人看,没有人记得……她一条道走到了黑,你呢?你又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