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晚,极其漫长。
紫禁城各处的灯火,渐渐稀疏了下去,终于变成了一片沉寂。
乾清宫里一片沉寂,只有廊前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
茱萸靠着柱子,略略打了一个盹。蓦然之间一跃而起,伸手摸到了身边的沙漏,听到沙漏里沙子落下的簌簌声响,这才放心下来。
举起沙漏,对着廊前的灯笼仔细看了看,知道还有些时辰。再度靠着柱子坐下,眯一会儿眼睛。
夜风寒冷,加上心中紧张,其实也不能睡着,不过就是稍稍歇息歇息罢了。这种懒散的姿势,平时是绝对不许的,不过这些年来,皇帝热衷于炼丹修仙,极少住在乾清宫。乾清宫侍卫也松懈了,自然也没有人来管一个被罚提铃的宫女摆一个怎样的姿势。
朦朦胧胧之间,似乎听见了簌簌声响。一个激灵,忙睁开眼睛,却见是一幅纸,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过来,却正巧落在茱萸的脚边上,擦着台阶,簌簌作响。
也正巧擦着台阶,否则早就被风卷到远处去了。
茱萸顺手捡起来,靠近灯笼,摊开一看,却见是一幅极好的山水,一条大江浩浩荡荡,两岸群山巍巍峨峨,气魄甚是雄伟。奇怪的却是没有落款,角落里却有一个奇怪的符号,也认不出是什么玩意。大约是谁练习绘画,看着不满意,顺手就扔了,却被风卷到这边来。
茱萸看了看,心中想道:将来不定还可以拿着做绣样子。于是就将画卷捋平,折好,藏进口袋。看身边的沙漏,时间却是差不多到了,于是立起身来,拿着铃铛,正打算高唱天下太平的时候,却猛然之间觉得自己身边似乎有些异样。
一时之间却不知哪里异样——茱萸打量了一圈四周,一切如常。沙漏在地上,宫灯在手边。
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天色竟然变亮了!捡到书画的时候,自己还要靠近灯笼才能看清上面的山水,可是现在自己没有提着宫灯,也能看清前面的路。
现在正是三更啊……莫非自己这么一打盹,竟然天亮了?一瞬之间,茱萸冷汗淋漓,终于镇定下来,抬起头来看天空。
然后,茱萸浑身又是一个激灵。
火光!
茱萸认得,那是西六宫方向,火光!并不是天色变亮了,而是……紫禁城失火了。
就这么一瞬之间,天色就变亮了许多——那是因为,前面远处,出现了好几个火头。
茱萸张开嘴巴就要大声叫喊,可是嘴巴张开,却又止住。
因为,茱萸看见,一道人影,从西六宫方向,掠进了乾清宫的宫墙!
那人影——穿着宫中侍卫的服侍,可是,那人在翻墙!
那人大约也想不到茱萸就会在围墙后。
所以,猝然之间,他与茱萸打了一个照面。茱萸看见,那人有着一双雪亮的眼睛。茱萸还看清,那人手中,有明晃晃的钢刀,茱萸还闻到,那人身上带着……一股烟火气——不单单是烟火气,茱萸还嗅到一种让人觉得恶心的油味——
两人距离不到一丈路。
茱萸心念电转之间,竟然硬生生的将那惊慌失措的大喊压回嗓子里,说道:“我没看见!”
茱萸的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惊慌。
那刺客一怔。茱萸声音急速,说道:“我没看见。如果你杀了我,留下尸体,那么坤宁宫这场失火,就绝对不是寻常失火,我也绝对不会说,因为我不会自寻死路……”然后,茱萸蓦然高了嗓子,大声喊道:“失火了!”
那刺客又看了一眼,飞快的跃下了宫墙,不见了。
茱萸站着没动——不是茱萸不想动,是因为一瞬之间,冷汗浸透了衣服,浑身肌肉僵硬,手脚都不听指挥,茱萸动不了。
转念之间,生死两重天。
幸运的是……茱萸到现在,还活着。那刺客没有杀茱萸灭口——而乾清宫距离失火的宫殿也很远。
这事儿扯不到茱萸身上。
兵戈声音响动,无数侍卫飞窜而出。乾清宫的太监宫女全都出现了,就有老太监声嘶力竭的指挥:“护卫皇上!护卫皇上!”
乾清宫前的空地上,许多太监宫女站成了一排。空气里有着灼热的烟火气息,还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
太监多的地方,这种味道总是难免。尤其是半夜火警而起,大家都来不及去解决问题。
茱萸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站在哪里,于是就在台阶底下角落里站着。
却听见前面有一个太监的声音:“那个……小宫女,过来,伺候皇上更衣!那个衣服最整齐的!”
茱萸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那太监叫唤的是自己。乾清宫的宫女们太监们不少,但是仓促之间起来,大家的衣着都不齐整。估计那太监是因此叫上了自己。
脸色不自觉的白了一下。见皇帝……
茱萸不是花痴,也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想。她唯一想要的,就是平平安安混完十年,出宫……
可是,见皇帝……
心思转念之间,指派宫女的那个太监已经很不耐烦,尖着嗓子叫道:“那个衣服整齐的,赶紧过来!没魂了?没魂了就赶紧投胎去!”
茱萸赶紧上前,却见那太监举着灯笼,说道:“伸出手来。”
茱萸不解,将手伸出。那太监举着灯笼照了,将茱萸的手翻过来看了一圈,点点头,说道:“跟我来。”
茱萸于是跟着那太监进了乾清宫。
整个宫殿都是黑魆魆的,幽深的殿堂之内只有几根蜡烛在幽暗中摇曳,如毒蛇的吐着蛇信子一般的摇曳着。幽暗之中似乎看见地上似乎匍匐着几个人,但是听不到一丝的呼吸声,让人怀疑那是木偶。
那太监带着茱萸上前。面前是一个青布帐子,并没有茱萸所想象的那种奢华;厚重的帘子垂着,前面青砖地面上,赤足站着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人,烛光闪动,那人的半边脸忽明忽暗,显得阴晴不定。
那太监小跑着上前,笑道:“万岁爷,您怎么起来了……您嫌弃方才那几个奴才笨手笨脚,奴才给您另外找了一个来……”
却听赤足站着的那人淡淡的唔了一声,说道:“黄伴,你就知道偷懒。你自己给朕更衣就亏了你了?”
茱萸吓了一大跳,一时不知上前还是站住。
却见那太监腆着脸上前,笑嘻嘻的说道:“奴婢这条命都是皇上的,为皇上做什么事儿都可以——不过奴才这双手,这些年也粗糙了,生怕不小心碰着圣上的龙体总是有些不妥……因此找双细嫩的手来。”
茱萸赶忙上前,低着头,控制着呼吸,在皇帝面前微微弯曲了膝盖,将皇帝的道袍给解开了。面前就是一具瘦削的身体,两边的肋骨异常分明。
将旧衣服取下,边上的太监就递过一套干净的衣服来。茱萸虽然竭力镇定,但是还是忍不住稍稍有些紧张,手指还是忍不住稍稍有些发抖。茱萸深深呼吸,竭力使自己的手稳定下来。
扣好了中衣的扣子,又在外面套上一件样式简单的道袍。好在没有出大的差错。这真是极幸运的事儿。如果是样式复杂的龙袍,茱萸就不能肯定自己能顺利将衣服穿上了。
茱萸听见皇帝鼻子尖喷出了一种似乎是不耐烦的声音,指尖又不免轻轻的颤了颤。好在这个声音结束之后,皇帝居然没有再发出任何不耐烦的声音。
最后一个纽子扣好,边上的太监又送上鞋袜。皇帝在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定,茱萸双膝跪地,将皇帝的左脚轻轻抬起,用递过来的纱巾掸去上面沾着的灰尘沙粒,套上雪白的布袜,边上的太监送上另一只袜子,饶是茱萸聪明,却也不由略略怔了一下,这只已经穿好袜子的左脚,就这样搁在地上?
茱萸看见边上有一只小杌子,正伸手去将小杌子拉过来,却听见上面的皇帝略带愠怒的声音:“笨手笨脚,你这样傻呆着作甚?”脚就是往上一抬,接着往地上一放。力度算起来不甚大,但是茱萸吓了一大跳,身子禁不住往后就是一仰。
仰面的一瞬间,昏黄的烛光下,茱萸看见了皇帝的面目。那是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昏黄的灯下只觉得他的脸色有几分苍白,但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却显得特别明亮,明亮得就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子,直要戳进茱萸的心里去。
他的相貌,本来偏向于文弱,如果没有这么一双眼睛,甚至还能让人感觉到有几分秀气。但是加上这么一双眼睛,整个人就像是一把新出硎的宝剑,让人凛然生惧。
这只是一瞬。事实上茱萸心中也没有余暇品评皇帝的外貌,她直起上半身,原样跪倒,匍匐在地。心中不由惨然,宫中的许多刑罚一瞬间在心头闪过。
却听见那太监急忙说道:“皇上切莫气坏了身子。想来也是这小宫女昏暗之中没有及时找到小杌子的缘故。这是老奴之过。”快手快脚的拉过边上的黄花梨木小杌子,递到皇帝的左脚下面。
茱萸听那太监为自己求情,心神略略松了一下。听那太监的口吻,与皇帝似乎是极其亲密的……或者此事也没有什么大关碍亦未可知。
却听见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阴冷的,带着不掩饰的怒意:“黄伴,你这是什么意思?朕素来重你,你却与外人勾结,想要来朕这里做什么手脚?”接着听见“砰”的一声,却不知皇帝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有碎片飞溅起来,在茱萸的脸上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