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昕翊是看着延康喝完两次药汤才跑来云霞殿的。他一夜未眠,想到柳恩煦脖子上那条半掌长的狰狞伤口就心烦意乱。
他随手将手中带着清甜气味的血块拍在坍塌的雪人身上,才边看着那个形状怪异的雪人,边抬步走近了柳恩煦。
他在她面前弯下腰,即便眼里都是血丝,声音依旧耐心温和:睡觉的时间堆雪人?”
柳恩煦看到他多少觉得欣喜,她用拇指摸了摸他青黑的眼底,反问:“你怎么这会还过来?”
柳恩煦以为他会一直陪伴延康的。
“云霞殿更暖些。”
郁昕翊语气悠然,抬手握住她伸至眼前仍然冰凉的小手,拉着她往殿里走。
“那我一会叫管家多送些炭火过去,怎么能冻着殿下。”柳恩煦浅笑一声,故意逗趣。
郁昕翊侧脸睨了眼装傻充愣的小姑娘,落座的同时拉着她坐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他看着柳恩煦脖子上缠的雪色脖巾,脸上的笑容收敛,伸手去轻柔地拆解。
脖巾轻落。
露出里面缠裹结实的细布,上面还隐隐能看到里面洇出来的斑斑血渍。
“困不困?”
他将视线上移,看着她那双极尽疲惫的清澈眼瞳,手上的动作没停。
柳恩煦垂睫,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心里的委屈和难言。她拉住他放在自己脖间的温热手掌,贴着他胸膛缓缓靠下去,让身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蜷缩在他环住自己的手臂中。
他的两臂间,一直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柳恩煦困倦的“嗯”了声,靠在他怀里才让她感受到汹涌袭来的困意。
她像个初生寻求庇护的幼婴,渴望着来自他身上的温暖和关怀,她依旧习惯性地牢牢抓紧他的衣襟,生怕他突然消失不见。
郁昕翊心中因惭愧而不停敲打,他起初还那样误解了她。她弱柳扶风的小身体,怎么能伤害个七尺男儿呢?
郁昕翊沉默不言,垂睫看着怀里的柳恩煦缓缓合眼,直到呼吸渐沉。他抬手取了条叠放在一边的薄毯,搭在她身上,才再次将视线挪回她手上的颈。
昨夜的情况,只要她随意一声呼救,木七就会冲进去毫不留情地斩杀刺客,可郁昕翊不知道她究竟因为什么没有那样做。
他昨晚陪着延康的时候,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柳恩煦的心思。
他一直都觉得她即便心思缜密,也该和伊宁一样,做事没有分寸。就像她每次不计后果地去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样。
可这次呢?
他完全想不通。
她竟然不遗余力地保住了小霖。连见到自己的那一刻,也什么都没讲,想将这件事情隐瞒。
但他想不通她隐瞒的初衷是什么,是怕还是不信任?
郁昕翊苦笑着摇摇头。
恐怕都有吧。
他起身,抱着柳恩煦走近床榻,将她放在了舒适绵柔的软褥上,自己也合衣在她身边侧卧下来。
他知道小姑娘想让自己能留在她身边。他更清楚两人之间早已产生了微妙的感情,可郁昕翊始终认为这点情谊完全不足以令她不管不顾地舍弃一切。
刀口再深一些,她就会送命。她这样不计后果,真的不会后悔吗?
所以前段时间他故意疏离,也是希望她能清楚他这个假身份终究会失去价值。当他什么也给不了她的时候,这份感情恐怕也值不了几分。
但他意外的是小姑娘始终没有放弃,更没有一丁点后悔。她那颗温柔的心里好像早已给两个人的未来搭好了一所华丽的房子,只等着自己缓缓迈进。
他侧卧着看她两只小手依旧紧握成拳,叠在胸口,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也没有完全舒展。她看上去仍旧一副没有安全感的模样,郁昕翊深知这是来源于对未来的恐惧。
郁昕翊心中的愧疚越发深重。他起初以为柳恩煦找到灵隽只是为了握住自己最大的秘密。
他以为是她不信任自己。
可现在想想,好像他才是那个敏感多疑的小人,平白误解了她的良苦用心。
她为自己做的一切,早已偏离了她的初衷。这怎么还能是场说的清道的明的交易呢?
这些日,他一直在犹豫,是该放下她去过闲云野鹤的后半生?还是为了她将自己的面具嵌进灵魂,将自己禁锢在无休止的伪装中?
眼前的生活,除了她以外,一切都令他觉得厌倦,恶心。
郁昕翊轻轻地深吸口气,似乎想找个可以让自己不管不顾的借口。
他把脸往她面前凑近了些,食指轻轻触碰她紧蹙的眉心,向她送去极轻的气音。
“若你说没我不可,我就考虑留下来。”
——
接下来的半个月,郁昕翊仍然没怎么过问朝堂上的事,每天除了去看延康,就是留在云霞殿日夜陪伴柳恩煦。
可在柳恩煦看来,这便是某种关系结束前的回光返照。
她不曾过问太多,只是尽量收敛自己对他的依赖和对未来的期盼,但看上去却与之前无异。
几日前,狄争来报了几件最近发生的大事。
其中一件就是韦臻的班师回朝,据说这几日便会抵京。柳恩煦也听郁昕翊讲了丁武在北疆的作为,他还说皇上必定重用他。
柳恩煦没想到自己无心插柳,竟收获了一员了不得的大将,更没想到姑父慧眼如炬,看出了丁武身上掩盖不尽的光芒。
坐在郁昕翊身边的柳恩煦,边秀帕子边琢磨着丁武的事。连郁昕翊把脸悄悄探到她面前,她都没察觉。
郁昕翊见她眼神发直,思绪飘得太远,不忍打扰,才又轻轻坐直身子,抬手去摘她颈上的包扎。
即便如此柳恩煦还是收回神思,下意识抬手碰了碰缓缓松开的细布,侧着脸对他说:“一会叫府医来换药吧,这么深的口子,怪难看的…”
郁昕翊原本专注的目光微移,看着柳恩煦娇俏的侧脸,直到手上的细布完全摘下,才慢悠悠说:“他们哪懂包扎。”
柳恩煦怕扭动脖子撕裂伤口,索性将上半身转了过去去看他散漫的脸。
郁昕翊见她动作僵硬,觉得好笑。手里把拆下来的细布团了团,扔到一边,才从塌几后的小柜里拿了他提前放在那的药箱,托到柳恩煦面前,笑着说:“仔细想想,我还没给谁上过药。”
柳恩煦澄澈的双眼眨了眨,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郁昕翊边从药箱里取药,边看了眼表现得受宠若惊的柳恩煦。他往细布上倒了些药酒,动作极轻地在她伤口周围沾了沾。
柳恩煦用心感受着他的小动作,她觉得他温柔地不像是上药,倒像捏着根羽毛在给她挠痒痒。竟然一点痛感都没有。
前几日秀月动作那么轻缓,都多少让她觉得不适。他的动作倒是令她有种舒适地想昏昏欲睡的冲动。
郁昕翊仔细将刀伤边缘的皮肤擦拭完毕,刚收回手,就被柳恩煦拽住。
她勾着嘴角慢吞吞撒娇:“再擦擦吧?”
郁昕翊冁然而笑,又换了块沾了药酒的细布,但没急着给她擦拭。
他手臂架在盘坐在榻上的膝头,散漫的口气问:“还找府医么?”
柳恩煦乖巧地摇摇头,随即撅着小嘴轻推了他手臂一把,便要僵硬的转身下地。
郁昕翊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觉得小姑娘的脾气一日比一日大,玩笑都开不得了。
柳恩煦见他服软,勾起嘴角笑了笑,才摆出一副屈尊的姿态,坐回原处。
直到他上完药,再次将伤口用细布缠裹好,柳恩煦才迫不及待拿起手旁的镜子,去看郁昕翊的手艺。
郁昕翊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边收拾手边的药箱。他越过柳恩煦肩头,看到门外来报的狄争,才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进门。
狄争匆匆为郁昕翊递上一封压了密蜡的信笺,开门见山地汇报了朝中发生的事。
他同时带来了好消息:“韦将军一行人昨夜抵京了,今天一早已进宫觐见了皇上。”
柳恩煦立刻喜上眉梢,她急急起身后,追问:“是不是要去韦府问候?”
郁昕翊手里正拆着手中的信,语气如常地问狄争:“今日有人上门吗?”
狄争规矩答:“丁武正在门外等候。”
郁昕翊本以为宫里会有人来找他入宫,倒没想到丁武这个时候会跑来蓟王府。他把手里的信展平,却没低眼去看,而是语气冷淡问:“他跑来干什么?”
“说是回来拜见王妃。”狄争抬眼看了眼站在王爷身边的柳恩煦。
柳恩煦脸上的喜色更浓,双手忍不住交叠扣在了胸前。相比之下,郁昕翊的脸色倒黯淡不少,他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是走了什么好运,能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么多有才干的人。还能让他们忠心耿耿。
他两个指肚捏着信笺摩挲了几下,沉声对柳恩煦说:“你自己过去见他吧,就说我身子不适。”
柳恩煦毫不犹豫地“嗯”了声,没等他再嘱咐什么,已经小跑着走出了云霞殿。
郁昕翊心中愤懑难平,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以缓解自己心里的不舒爽。
他低头去看手里的信,可脑子里却在想那小姑娘怎么从没这么迎过自己?他郁闷的喘了口气粗气,才将目光聚焦在信上“鬼头纹”三个字上。
郁昕翊这才摒弃杂念,将那封暗使送来的信通读了一遍。这是刚刚传回来关于幽州忠烈河的暗查。
那条河果然问题很大。
河渠坍塌导致河水向下游倾斜的主要原因是堤坝偷工减料,年久失修才被河水冲垮。但随河水一起冲到幽兰镇的竟还有不少刻着鬼头纹的礼器和兵器。
先是有柳博丰留下来的羌族金印,又有许森宇的屯粮暗舱,现在又查到了兵器。
许森宇这些年没少收受贿赂。粮草,兵器和钱物都有了,唯独差的就是人力。
他将手中的信草草一折,抬眼问狄争:“半月前派去跟着韦将军的暗使报信回来了吗?”
狄争四周环顾了一圈,才又走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地极低:“刚要报给王爷,田伐死里逃生,被我们的人找到,藏起来了。”
郁昕翊冷淡的“哦”了声,又问:“最近哪位皇子门前客最多?”
狄争想了想,说:“绥王前几日刚带着绥王妃给岳丈太傅大人贺了寿,据说许相也到了。”
郁昕翊恍然地向后靠了靠。
窦棠?
他许森宇竟然选了窦棠做他的同党?
郁昕翊下意识讥笑了几声。
许森宇恐怕真是老糊涂了。不说窦棠天性顽劣,早就让皇上没了耐心。
就说他那个时常给皇上吹枕边风的母亲,曾经可还欺压过皇上最疼爱的良妃呀!
郁昕翊突然觉得这场复仇的游戏越来越没意思。
他把手中的信放进手边的烛火里,看着他逐渐被火苗舔卷,直到化为灰烬。
他起身,笑着从狄争身边走过。
“走,给丁武送礼去。”
【本章阅读完毕,wx-】
【畅读更新加载慢,章节不完整,请退出畅读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