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夜间语
鲜血打湿了银环的整个后背,他们在僻静无人的回廊停了下来,银环只能隐约看见交战处的火光,听见似有若无的厮杀声。
感谢师无愧百忙之中还能想起银环的药箱,没让银环活活成干尸。
师无愧帮银环撒了药粉暂时止住了血,但若要帮银环清理伤口解衣包扎可就是不能了。
银环倚靠在廊柱上,眼前一阵阵发黑,他闭上眼睛,轻声道:“你去帮他吧,小心些。”
师无愧一愣,摇了摇头:“公子吩咐,我要护着姑娘。”
银环笑了笑:“无妨的,去帮他吧。你的心不静,我的心也不静,两个人一块儿着急就更担心他了。你去了,我至少知道你会护好他。”
师无愧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公子吩咐我护好姑娘。姑娘,公子不会输。”
银环略微掀了掀眼皮,笑了一声:“他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个病秧子药罐子,却偏偏叫你们一个两个盲目将他当作了神。”
师无愧蹙了蹙眉,低声道:“姑娘不信公子么?”
“信啊,我信他言出必践,信他今日能赢,可我怕他受伤,怕他不能得偿所愿。”银环没靠稳,身体晃了晃。
师无愧连忙扶住他,却听火光处传来惊恐高呼:“雷堂主死了!雷堂主死了!”
师无愧闻言大喜:“姑娘,公子他赢……”
赢了。
银环心神一松,干净利落的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苏梦枕的房里,人趴在桌子上,手紧紧的揪着自己的衣襟,一副生怕自己被欺辱了的模样。他蒙了片刻,想坐起来,结果疼的一个激灵,立时趴着不敢动了。
只艰难小心的转动脑袋,瞧见了坐在一边闭着眼睛蹙着眉,一下一下揉额角的苏梦枕。
苏梦枕一手揉额角,一手倒茶,不多不少八分满时停下,推给银环:“你不许人碰你,先将伤口处理了吧。”他睁开眼,一向冷清澄净的眼眸似有一瞬的波动,“我先出去,让温柔来帮你。”
“别。”银环下意识伸手拉住苏梦枕的衣袖,又是疼的一阵龇牙咧嘴。
“你怎么了?”银环皱着眉头,抽着气道,“我在这儿不是你需要我一醒过来便瞧你么?”
苏梦枕愣了愣,垂下眼来,道:“你先包扎吧。”
于是,银环发现苏梦枕身上衣衫都已经换下了,长发披散下来,明显是刚从床上下来的模样。
银环喉中干涩,他舔了舔嘴唇:“你坐下我看看,我这会儿没力气,你让让我,别同我斗智斗勇的。”
“不急一时片刻。”苏梦枕还是坐下来。
银环刚摸到他的脉又被他将手撸了下去。
“忌讳他人触碰?”苏梦枕见冷银环没有动水,知道他确实动弹不得,顺手捏过茶盏喂他,“你自己能将伤口包扎好么?”
银环早渴死了,伸出舌尖嘬水,脑子一坨浆糊:“不能,哥哥你又不帮我。”
苏梦枕正喂水的手一顿。
银环脑子呼啦一清醒,忽而笑了,眉眼弯弯的,眼尾微勾,殊丽天成。
“我不让任何人碰我,但哥哥你是一定可以的。”
自然是可以的,毕竟那是满心满意去爱恋的人,曾经一心一意的想要嫁给他。
当然,银环从来不认为苏梦枕会答应。他咬着牙直起身体,压在脸下的一只手已经被压麻了,披在肩头的衣裳滑了下来。
“逗你玩儿呢,我自己来吧,以前都是这样,小事一桩。”
苏梦枕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衣衫,轻轻拍了拍灰尘,转身将衣裳挂到屏风上,回来的时候熄灭了烛火。
包扎的白布与药瓶就放在桌上,温水与面巾也在一边,房间里只剩下桌上一盏烛火。
银环眼看着苏梦枕浸湿了面巾,昏暗的烛火下,苏梦枕白的近乎苍苍的手被打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水珠从他的指缝间滚落。直到苏梦枕拿着毛巾站到他背后,银环都没反应过来。
湿润的面巾轻轻的按在伤口的边沿,银环颤了颤,苏梦枕停下动作,拿剪刀将黏在银环后背的衣裳又剪开一些,小心的拨开衣物,露出狰狞的伤口。
刀伤长长的一道,自肩头横过肩胛止于脊椎处,皮肉外翻,血已经依靠药物止住了,只是伤口外围都是凝固的血液。
苏梦枕尽量放轻力道,帮银环清理伤口。
银环呆坐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苏梦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可能俯身?”
“啊?”银环蒙里蒙登的应了一身,随后反应过来“哦,能,我趴桌上行么?”
“嗯。”
面巾已被染红,干涸的红下是清瘦的脊背,银环俯下身,凸出的骨头越发嶙峋。
苏梦枕忽而困惑,这个人是一直这般瘦弱的么,还是近来越发清减了去呢。他记不清。
清洗伤口也好,上药也好,苏梦枕的手都没有直接碰到银环一分。包扎的时候苏梦枕熄灭了桌上最后一盏灯,默了片刻后,道:“衣裳。”
银环这才如梦初醒,方有了些微血色的面容立时惨白:“我,我自己来。”
苏梦枕沉默了片刻:“伤口太深,莫动了。我去寻……”
“不必了,你来吧。”银环脱口道。
他咬牙,“你从身后撕开吧,我不好脱。”
苏梦枕在黑暗里依旧闭上了眼睛。
衣裳自身后撕开后银环将手臂从袖子里抽出来,衣裳挡在身前。他知道苏梦枕瞧不见,也不会碰他。他想明白过来苏梦枕晚上的反常只是他表达感谢与歉意的方式。
他救了师无愧,为红袖刀所伤,所以苏梦枕做到了他随口的过分要求。
苏梦枕怕碰到他,包扎的时候手离银环很远,银环怕苏梦枕发现他胸前少了那二两肉的触感,转移苏梦枕的注意力。
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能聊些什么,只好说一说想问的。
“哥哥,你会等雷姑娘么?”
冷月的光华透过窗户,在地上铺了一层浅浅的白霜。银环一手垫着下巴,一手拢着自己的衣服。
苏梦枕缠绕着白布的手微不可见的一顿:“她不会嫁。”
苏梦枕赢了雷损,输了雷纯。
“那你以后要给我娶个什么样的嫂嫂?”
嫂嫂,这个词是银环第一次提起。从来是苏梦枕在说银环是他的亲人他的妹妹。
“不娶了。”苏梦枕淡淡的回答。他这样的身体还不知道能有多久可活,何必去祸害其他姑娘,没有最想要的,那便不要了。
银环知晓他的言外意,却不再说我嫁你。
“我会治好你的,会让你好好的去遇见未来想要相守一生的人的。哥哥以后一定能娶到一个最良善最美貌最知你的姑娘。”
苏梦枕打好结,将自己的外衣披到银环的身上,遮挡住裸露的皮肤。
“去换衣裳吧,能行么?”
“行的。”
银环时常呆在苏梦枕这儿,有一个柜子里的衣物都是他的。银环去里间换衣服,苏梦枕便坐在外间。
银环衣服换到一半听到外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手抖了抖,勉强将外衣带子系上便出去了。
他包好了伤,苏梦枕便也不再拒绝,随他翻来覆去的检查。检查完后银环没有多说什么,他坐在床榻上,苏梦枕靠在床头,两个人没有人开口。
外面的天已经露出了一线鱼白,银环将小药箱慢慢收拾齐整,轻轻开口道:“哥哥别担心,我会有办法的。”
苏梦枕闻言,没有接他的口,反而道:“今年二十有四了吧。”
“啊?是,你二十六了,我比你小两岁,可不是二十四了么。”
“以后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这也是苏梦枕第一次问银环这样的问题。
银环笑,掰着手指头数:“像崖余呀,阿凌呀,白愁飞也甚是好看,我还觉得小石头也很可爱。我要生的好看的,漂亮的东西瞧着便开心。武功也要很好,我功夫不好,脾气不好,还惯能惹是生非,得护得住我才行。性子也要好,不能是同我对着吵闹的,我喜欢冷清些好教我欺负的人,不喜欢欺负我的。还有……”
“……还有人品要好,能陪我从东市逛到西市,一日两日,日日陪我也不会烦的。算了,他们都不行,我再等等,总能等到的吧。哥哥是要为我定亲么?”
苏梦枕默然半晌,才懂银环算了一大串,原来是在说他谁也不喜欢。
品行好,容貌好,性子好,武功好。
银环的身边不是没有那些极其优秀的男子,只是,他想要的仅仅只是一个苏梦枕。
“会等到的。”苏梦枕垂着眼睛,长长的睫遮挡了他的眼眸,“未来很长,等到了人且记告知我,我活着会帮你,我死了,你的身后也同样有金风细雨楼。”
他在一心一意为银环做打算,他在告诉他,银环可以有无数个选择,可苏梦枕不会是他的选择。
银环将小药箱放到床头的柜子上,曦光入室,他吹灭蜡烛:“哥哥一夜未睡,休息下吧。”
“你去吧。”苏梦枕道,“好生歇息。”
银环睨他一眼:“有很多事?”
“很多。片刻后二弟三弟他们都会来。你早些出去也好。”
苏梦枕就是这样,永远干净利落,永远清清楚楚,毫不拖泥带水。
于是银环起身提过自己的小药箱,他背对着苏梦枕,瘦瘦长长的一道背影:“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苏梦枕,我知道你不爱我,你也不必爱我,不必觉得亏欠愧疚,然后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至于医治你的报酬,待我守完孝,金银首饰衣裙脂粉,漂亮的我都喜欢,你送多少,我收多少,对你对我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