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归处
第二日醒来,黄药师习惯的要掀被子起身,却发现手臂上顶着个毛绒绒的脑袋。他依旧是睡前的模样,平躺着紧挨着床沿,睡得人事不知的小崽子却是缩成一团紧紧贴着他,也不晓得夜里是怎么滚过来的。
黄药师忍着体温交融的不适感,低头打量,小崽子本就瘦小一只,团起来就更加小了。他脊背弓起,凸出又细小的脊椎骨艰难的支撑着皮肉,却还是弓缩着身体,是将自己尽可能的缩小尽全力的自己拥抱着自己的姿态。
银环的头发细而软,此时凌乱的贴在脸颊上,从黄药师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小巧鼻尖与脸侧那一处淤青。他呼吸间吐出的热气与胸口轻微动起伏都因过于贴近的距离一丝不漏的传达到了黄药师的手臂。
奇异的,这般亲密无间的姿态本该更加不适的黄药师却慢慢放松了下来。他迟疑的抬起手,手掌贴上银环的脊背,孩子的心跳声通过血肉皮肤传入黄药师的耳膜。
黄药师顿了顿,在这样的静谧里觉得惬意,惬意的清明的头脑也浮起微不可查的困倦,想来抱着小小的一只团子大被一盖,又是好梦同眠。
但他到底没有,只是安安静静的望着床顶雕花兀自发了会儿呆。也是个拖家带口,有责任要承担的人了。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这么脆弱的一条生命,从今以后就为他负责由他护持了。
这个在昨日还不甚清晰的念头,在今日便化作实质,让黄药师切切实实的感受到,放进了心里,抱进了怀里。
真是神奇。
黄药师无声的笑了一下,似是好笑又似是无奈。他算是知道,自己捡回来的是个什么样的麻烦了。
他轻声掀开被子,脚已经落在了地上,正要坐起来,身体悬空了一半,手被扯住了。
银环倏然睁开了眼睛,双手紧紧的攥着黄药师的衣袖,他蜷缩了一下,囫囵坐起来,没睡饱还不是很清醒,脸蛋红扑扑的,只小小声的望着黄药师的方向,唤:“师父……”
黄药师望着被银环捉在手中的衣袖,神色复杂。听闻银环迷瞪瞪的喊他,声音含糊又绵软,昨日藏得很好的依赖与眷恋在此时一览无遗。
“嗯,困就再睡会儿。”黄药师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他半坐着,将小团子揽过来,生疏的拍着他的后背哄着。
银环嗅着黄药师身上浅淡的像是精贵熏香浸入了骨的味道,毫无挣扎的又睡了过去。又能吃又好睡的,像只猪崽子,黄药师心中调侃。
待银环又睡熟了过去,黄药师无奈将里衣团了团塞进银环怀里,又将团成一团的小崽子裹进被窝里,这才得了自由洗漱去了。
银环醒来的时候太阳升得老高,金黄色的阳光落在被子上,正照着银环撅起来的小屁股上。小崽子眯着眼睛摸了摸被晒得热乎乎的的屁股蛋儿,又蹭了蹭怀里带着香味的衣裳,呆了半晌才算彻底清醒了过来。
黄药师就坐在边上写字,见银环醒了字也不写了,笔往笔洗里一扔,挠有兴致的观赏着小崽子起床的一系列步骤。
银环揉了揉自己软乎乎的脸,丁点大的手掌托着脑袋挪出床沿,左顾右盼,瞧见了坐在桌前的黄药师立即扬起一个笑来,整张小脸容光焕发,明媚不可言。
“师父。”
叫得又软又甜。
黄药师不紧不慢的走过去坐下,自然的将他抱出被窝放到自己的腿上:“可真能睡,差点叫你睡过去一顿饭。”
银环瞧着黄药师唇盼挑起的一抹浅淡的笑,一时瞧呆了去。怎么他睡了一觉的功夫,他的便宜师父就……就……不一样了呢。银环想破了脑袋,得不出什么恰当了词,只觉得师父待他更好了些。
他试探着抱住黄药师的脖子:“师父可用饭了?”
黄药师没回答,他研究了一会儿小孩子的鞋子袜子,捏住银环的小脚开始套,第一只脚套得磕磕绊绊,第二只便熟练了许多,很快就帮银环穿好了鞋袜。
银环缩了缩脚趾头,仰着脸瞧着黄药师棱角分明的侧脸,没听见黄药师回答他,就大着胆子猜:“师父,你是不是没用饭在等我呀。”
黄药师淡淡瞥了他一眼,银环乖觉的闭了嘴。
“是啊,等你起来好做课业。可惜,日上三竿不扰眠,叫我好等。”
黄药师挑出早上小二送来给银环的新衣裳,月白色的衣衫,穿到银环身上像极了书香世家的小小公子。
两人用了饭,黄药师依旧叫银环读书。早上的书不再是孩童的启蒙书籍,而是黄药师自己的武功心法。
银环皱着眉头读,遇到不会念的字便问黄药师。
黄药师发现银环记性极好迫有悟性,书通识过几遍就能背下。只是银环只是单纯的记性好,会背却读不懂,认字却不会写。当然,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光凭记性极好这一点便是难得的璞玉一块。
黄药师根据银环此时所学,将银环每日的时间安排妥当。什么时辰看书,什么时辰练字,什么时辰练基本功,明明白白。
银环实在不是个求知若渴的崽子。他爱吃爱玩儿爱热闹,耐不下性子去钻研,黄药师按着他的脑袋一日到晚的要他学这学那的,可真是苦不堪言。
但往往学的心烦气躁之时,他望着一边或下棋或煮茶,或读书或写字的黄药师心总能静下来。每每得了黄药师一句夸奖便能高兴好几天,那好几天都能兴致勃勃的学下去。
黄药师没有在洛阳久留,在银环身上的伤都好了个全,脸上也养出了些许肉后便带着他离开了。
江湖人离开一个地方去往另外一个地方,往往不是因为必须,而是因为兴起。
黄药师带着银环一路走,从来不急着赶路,永远是不疾不徐的,走走又停停。从来没有一个目的地,黄药师的目的只是路途本身。
烟雨朦胧,画舫游湖,望着远山烟岚眼前水波,女子娇柔的歌声忽近忽远绵绵不绝。
屋檐高墙,一阵雷雨忽来,大雨倾盆,往来行人片刻散开各奔东西,只泼天雨幕迷了人眼。
秋风瑟瑟,漫山遍野枫叶如火,踩着一地飞舞银杏翩然而去。
食肆酒楼,听说书人抑扬顿挫讲着江湖传闻,门外是风雪萧萧,红梅吐艳。
江湖是什么?
七岁的银环回答,江湖是春夏秋冬。
其间还发生一件趣事。师徒二人路过苏州,在城中小住半月有余。多闻苏州绣品出众,黄药师拎着身高不见长,脸却越来越像月盘子的徒弟去裁新衣裳。
这小崽子细皮嫩肉皮肤雪白,脸蛋圆乎乎软乎乎,好似能掐出水来。正是男女莫辨的年纪,五官又生的精致,一双眼睛笑起来眼尾勾起便是年岁尚小,也是难得的漂亮。
于是乎生了一堆臭小子,就想要的丫头的店铺老板娘见了银环便走不动道了。亲自领了人量体裁衣,又取了店中成衣给银环试穿,尽是些精致的裙子,一条赛一条的好看。
百蝶穿花的,牡丹争春的,各色花样各种款式,银环换一身老板娘就夸一句,老板娘一夸银环便忍不住美。还是黄药师等来等去等不到人,进去一看才发现自己好好的大徒弟被人装扮成了个丫头。小崽子还同那风姿犹存的老板娘聊的挺投缘,一口一个姨姨叫着,声音甜的同糖水一般。
当时黄药师隐忍不发,还任由银环高高兴兴的卖了一包袱小裙子回去。当天晚上新裙子就被没收了,银环本人还被他家师父就男孩子不可以穿裙子这件事训了一夜。
银环连连求饶,直说错了。
冬雪尽后,黄药师牵着银环的手坐船入海,他们到了东海的一座岛上,黄药师告诉银环,他们要在这里定居。
岛上四季如春,有高崖峭壁有平地绿湖。还有……桃花,零零散散开了小片的桃花,艳艳盛开,缤纷而落。风一吹,不论你在这座岛上的哪一处地方都能偶遇一片迷路的花瓣,极美。
银环喜欢这个地方。
黄药师租船运了许多建材来,还有许多长成的桃花树。
随后,他师父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了好几个被割了舌头戳聋了耳朵的仆人。银环听他师父的意思,这些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日后便留在岛上做仆人了。
房屋的搭建黄药师画好图纸,指点清楚之后便交给哑仆们。他自己与银环主要负责围绕整个岛屿的桃花阵。
银环终于摆脱了成日背书练字的枯燥日子,可以学习其他的新鲜东西。五行八卦树木栽种或者房屋搭建是很好很有趣的呀。什么不比枯背文章有趣呢。
他每日边同黄药师学习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边学着如何移栽花木,种好桃花。小身板日日累的直哼哼,却也日日都开心得很。
不晓得为什么,只是欢喜得很,为满岛由他亲手种上的小桃花,为铺天盖地桃花雨,登高而望桃花海。
为这,他与师父一起亲手筑就的归处。
师父说,这是他们的家了。他们的门派就叫桃花岛。日后自报家门得说是,桃花岛门下冷银环。唔……好吧,澜风,桃花岛门下冷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