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得赠
银环一日日吃得多动得多,却怎么都不长个,该是短短的一小个还是短短一小个,与日俱增的只有饭量。
满岛的桃花越长越好,一出门便能嗅到风中传来的桃花香气,路上总能遇上不少粉嫩花瓣。这里是世外桃花源,无人打扰,岁月安宁,红尘喧嚣离他们很远很远。
银环最喜欢在桃花林里,不管是坐在树下看书练习武,还是与黄药师一道下棋画画,都是足够欢喜的事情。
桃花树下,一大一小两人面对棋盘坐着,棋盘之上黑白纵横,黑白呈势均力敌局面。
银环抓了一把黑字在手里,无意识的咬着嘴唇,深思熟虑斟酌半晌落下了一颗棋子,黑子局面立时大好。小崽子松了一口气,捧着圆滚滚的脸蛋,仰着头巴巴的等着黄药师落子。
黄药师观花煮茶,姿态闲适,听闻棋子落盘声只瞥了一眼棋盘,随手便落了一子,黑子的优势便被压制下来。银环复又低下头,仔细研究着棋盘,小脸皱成一团,苦大仇深的模样。又是仔细研究好半晌,才小心的放了一颗棋子。
黄药师抿了一口热茶,茶色浓淡适宜,茶香沁人心脾,好茶。
有风轻送,桃花纷纷扬扬落下,漫天桃花雨迷了人眼,停在发上肩头,划过脸颊指尖,落入黑白棋子碧绿茶水,世间所有清冷色调一时间竟都柔软了下来,染上桃花暖色。
银环眯起眼睛,视线狭窄下来,只见面前人宽袖微扬,桃花入茶盏,浅尝桃花香。好潇洒好风雅。银环一时看呆了去,此时此刻,一切都好像是触手可及的。他伸出手去,落了满手桃花。
黄药师落子后望向他,见他伸手接花,呆愣愣的,直盯着掌中花看,不知道想了什么,回不过神来。
黄药师轻扣棋盘:“澜风。”
澜风,黄药师喜欢这般称呼他。银环眼睫一颤,一片花瓣慢悠悠颤巍巍的自他眼前飘了下去。
“师乎……”银环一张嘴门牙漏风,他赶紧又紧闭了嘴。这崽子爱悄的紧,自门牙豁口了后便打死不肯说话,立志在牙长出来之前做个哑巴。
哦,那颗门牙还是他贪吃咬糕点时自个儿咬掉的,小脸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瘪着嘴瞧黄药师,一开口就成了师乎。就两个字让黄药师的心情足足好了半月有余,至今想起来还觉好笑。
于是黄岛主毫无心理负担的笑了一声,朗朗如月:“怎么?”
银环将手中桃花瓣收进袖子里,仰头望向枝头盛开的花,又瞧了瞧黄药师,又仰头瞧桃花,傻不愣登的。
黄药师原先瞧人犯傻便皱眉头,如今见圆滚滚小徒弟捧着脸坐着却是怎么看都是有趣的。他也不急,把玩着自己的玉箫,玉箫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穗子,做工略显粗糙,胖乎乎的一个,倒是像做穗子的人。
银环瞅着桃花苦思冥想,只觉得心头开了个洞,他急切的想要什么将它塞满,却又不得章法,急得直打转,也还是不得其门。
很多时候他看着满地桃花久了,那种迫切想要的心情便会汹涌而来。可不管他拾起多少花瓣,心还是不得满足,还是空落落的。此时他又觉得想要,想要桃花,哪怕只一朵。可花,不是已经收入他的袖中了么,怎么还是空荡,还是不满足。
他想要一枝桃花,想要别人送他一枝桃花,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想要他的师父折一枝送他。他只是想要,却没搞清楚原由,内心深处只觉得不对不好不能。所以他咬着牙,皱着眉,自己一个人迷茫无措。
黄药师见状玉箫在他指尖灵活转过两圈,不轻不重的敲在银环的脑袋上:“想甚么?说话。”
银环得不出答案,只好含糊的同他说:“师乎,我,我想要一枝桃花。”
是呀,我想要一枝你送我的桃花。
黄药师闻言,好笑的起身挑了树梢开的最为繁盛的一枝折下。他弯腰递给银环,清隽面貌在华光之下模糊又清晰。
“拿去。一枝桃花还折不得了,都是你的,要就拿去。”
“全部?”银环的手缩在袖子里,手指蜷缩着,一动不敢动,只愣愣的问。明明只是一枝桃花,金银美玉,山珍海味,黄药师什么没有给他。不过一枝桃花,他却觉得不敢接过得到。
好像是不一样的,他只要一枝便足够了。
黄药师见他傻着不动弹,索性过去,半蹲下身,将巴掌大的一枝花别在银环的衣襟上,口中应着:“自己种的花还拿不得么。”
银环低下头,终于小心翼翼的点了点桃花花瓣,他双手捉住黄药师要离开的手,棋子从松开的手掌心哗啦啦掉下来,落在铺满花瓣的地面,晕头转向的滚了两圈,方才停了下来。
“师乎。”
黄药师耐着性子应了一声。
“我,我只要你这一枝送我就很足够了。但是,但是……你是说岛上的桃花你都要送我了么?”银环说话漏风,于是一字一句都说的格外小心缓慢。
黄药师笑了,望着银环严肃的笑脸轻轻笑出声。
他的小徒弟聪明伶俐,傲气又可爱。可独独一样,他从来不会理所当然的向他讨要什么东西,从来不至于撒泼打滚任性吵闹非要在他那里得到什么,也很少很少主动向他提要求。
黄药师算是发现了,自己捡的这只崽子你对他好点儿他就得寸进尺,你凶他一凶他就怯怯的往后退几步当只鹌鹑。黄药师不喜欢鹌鹑,至少不喜欢憋着委屈装无所谓的鹌鹑。
不过区区一岛桃花。
“自然。你若要,这桃花岛所有桃树都可以是你的。”黄药师捏了捏银环软乎乎的脸蛋,纵容着,唇畔抿着一丝笑。
银环蓦然心头一酸,却又极尽满足。好像一生一世得赠桃花一枝便已经足够慰藉平生。明明漫长人生才迈开了一步,却好像已经走了半生岁月,隐约看到了头。
小小的孩子忍住心头的酸涩,又喜不自禁的望着面前的人笑。弯弯眉眼,笑起来明媚又灿烂,豁口的牙也不能阻挡他的笑容,他抓着黄药师的手,小小的手掌只能握紧黄药师的手指头。
“师乎。那,那我分一半儿给师乎,我们一人一半儿。每一朵花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以后你送我,我送你,好不好?”
见他欢喜的忘形,黄药师心头柔软,手指曲起,孩子的小手自然而然的被他拢进手掌心里。
“好。继续吧,该你落子了。”沉沉的嗓音不自知的放轻下来,含着笑意带着温柔,那是黄药师特有的哄着他的模样。
声音徐徐的拂过耳畔,银环将时光收拢起来,深深的藏进心海,沉甸甸的装进去,摁下来,一直往下藏往下藏。
依旧是下棋。
银环苦思冥想半天落一子,黄药师信手而为悠闲自得。
银环若进一步,黄药师便压制。黑字若太过落入劣势,眼看没有翻盘可能,白子便会自动退一步,引导黑子如何逆转形式。看似简单的二人对弈一盘棋局,内里却是黄药师主导全局。
当然,偶尔也有脱离掌控的时候,银环偶一灵光闪现,落下惊艳棋子,在最后关头称黄药师不注意反败为胜。比如今日,夕阳西下时,便是银环在黄药师的放海之下盛了半子,喜的扑进黄药师的怀里,差点打翻了茶盘。
黄药师托着他的屁股将他抱起来,教训道:“急躁。晚上想吃甚么?”
“鱼。”银环搂住黄药师的脖子,笑道,“炖汤喝。”
他的师父琴棋书画医卜兵阵无一不精无一不通便罢了,却是裁衣做饭这样的生活琐碎事也都一流精通。好像世上没有他黄药师做不到做不成学不会的事情。
银环从前觉自己聪明,见了他师父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他足够聪明,世上却更有比他聪慧优秀的人。但他的心里,师父一定一定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人。
红霞铺在他们的身后,身边是花香鸟语,黄药师抱着银环,每一步走出都带起脚下落英,飞扬又落下,翻滚两圈又活泼荡开。再有调皮的抱上了青色的袍角便不放开,一路跟随着师徒二人回了房。
食材都是准备好的,黄药师做饭银环便搬了小板凳做门口背书。书背了片刻孩子按捺不住性子,便探头探脑的往厨房瞧,瞧着修竹般的挺拔身影忙碌来去,心中便立时安宁安定,脚下扎了根再不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落不下脚了。
饭后银环消了消食,又打了一套碧波掌法,带着薄汗灰尘回由黄药师牵回房间。
原本桃花岛建好后黄药师要与银环分开睡,不想银环口头答应,夜里却偷偷摸摸不睡觉跑到黄药师房门口蹲着。银环难得的说一次想要,便是不要与黄药师分开。
哑仆已然准备好热水面巾,一大一小一人一只浴桶在屏风后头洗漱。
银环拿着皂角往自己头上抹,却不小心呼了自己一脸的水,眼睛都睁不开。黄药师已经梳洗好,穿了里衣,拿了面巾抹干净银环脸上的水后顺手就帮小徒弟整个人都清洗了一遍。
银环自己都是做习惯熟悉了的,偶尔太累或是黄药师一时兴起帮他,他也享受的很。
他贪恋着这个人待他所有的好,所有的不同。
夜深了,银环睡在里头,脑袋靠在黄药师的胸口睡了去。软软的一个孩子,什么都是小小的软绵绵的,趴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只觉得暖而软。
黄药师一手轻轻的拍着银环的脊背,小身体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手放在后背上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一条再脆弱又再和暖不过的生命。
黄药师挑暗了灯光靠着床头又看了会儿书,银环睡觉老实,只爱搂着他睡,手中抱着他很快便能睡熟,也不会乱动弹。不论春夏秋冬,都是缩成一团贴着他才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