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陈酒
归云庄身处江湖,也非是世外桃,总难免争斗。
先有杨康被捉,后有裘千仞坑蒙拐骗,便连郭靖的几位师父在在此与他们偶遇。更巧的是,就在裘千仞为逃跑骗众人黄药师死在了重阳七子手中之时,萧疏清隽的青衣人从天而降,青衣渺渺,两鬓斑白,面上带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黄蓉一见便知是自己爹爹,她方吓了一场,此时见到人哪里还记得自己离家出走前干了什么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走的。当即扑上去,抱着人直哭。
黄药师僵了僵,不甚熟练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
“爹,这面具好丑。”黄蓉一把摘下黄药师脸上的面具,自己抹了抹眼泪,退开一步,“您怎么来这了?”
黄药师默了片刻:“寻你。回去吧。”
陆乘风赶紧拉着儿子上前行礼。黄药师喜清静,他们这些徒弟一年能见到他一面都算是不错的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师娘的葬礼上。
黄药师颔首,神色冷淡若冰雪。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封在冰层中。黄蓉从来只见他淡漠模样,从前只当是寻常,如今却觉好似不该是寻常。
陆乘风近来频频回忆往昔,心口一抽,叹息和痛心都堵在了喉咙口,上下不得,喘不出气来。他记得师父从前也时常笑,在大师哥在的时候,他真的开怀的时候朗朗笑开也很多。
黄蓉示意郭靖上前,郭靖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前行礼道:“晚辈郭靖,见过前辈。”
黄蓉望着他,眼中满满都是喜欢,唇盼又不住笑:“爹爹,这是靖哥哥,是女儿在这世上见过的最好的人。”
黄药师目光垂落眉头紧蹙,抚着玉箫上挂着的残蕊桃花,并不应声,像是在发呆。
黄蓉撅了撅嘴,轻轻拉了下黄药师的袖子,拉长了调子撒着娇:“爹爹。”
黄药师眼睫一颤,扫过她捏住自己袖子的手,终于抬头瞧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瞧着除了憨傻并不见什么特别。
“蓉儿,随我回去。”
黄蓉连忙拉住黄药师:“爹爹,你,你不要这样着急嘛。好容易出岛一趟,又是在陆师哥的归云庄,你怎么也得坐下来吃顿饭再走吧。”
陆乘风也出口留人,盼着恩师能来自己家中坐上一坐。
黄药师的目光落在黄蓉身上:“随我回去,或者便再不用回了。”
他的神色还是如从前般冷淡,语气也是不疾不徐的,是黄药师一贯的强硬口吻。黄蓉却觉得不一样了,她敏锐的察觉到她本就捉摸不定的父亲好似成了一道漂泊的影,世上再没有什么足够他留恋的东西,一不注意便要随风去了。
她被自己想法吓到,连忙捉住黄药师的手腕:“蓉儿同你回去就是。那,爹爹你去镇上的酒楼等我片刻,成不成?”
黄药师猜到她要与人话别,答应了。
他负手离去,风拂起他的宽袖衣摆,好若乘风。
他要了一坛桃花酒,酒很醇,花很香。他坐在二楼临窗,推开窗户外头是一条小巷,也不知道是哪一家,门口摆了几盆花,生机勃勃,开得很好。花上有绿荫,是棵桂花树,只有绿油油的叶子。
他扫了一眼平平无奇的桂树,从袖中掏出根雕到一半儿的玉簪子,粗粗一看,花朵小小的颇有些雅致,是桂花。
其实雕什么桂花,比起桂花,桂花糖才是那人的心头好呢。最好是他亲手做的桂花糖。
黄药师将玉簪藏回怀里,拿了酒坛喝,喝酒像喝着白水一样。
空空的酒坛磕碰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蓉儿,也十六了,是到年纪了。
黄蓉小心翼翼的上了楼,在黄药师对面坐下,开口第一句:“爹,对不起。”
黄药师神色不变,对不起,她做错什么要同他道歉。
“我……那间屋子……大……”黄蓉哼哧哼哧,磕磕巴巴的要将歉意说出来。又记得陆乘风同他说不要同黄药师提起这个人。她正挣扎呢,却见黄药师倏然站起来,冷声道:“走吧。”
走吧。
原来真的提也不能提。黄蓉觉得黄药师的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
黄蓉十六岁,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了。
小姑娘在外几个月过得倒是精彩,多了个心上人,多了个追求者。
欧阳锋来信求婚的时候黄药师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让他们上岛来让蓉儿自己相看。
不巧了,黄蓉回来之前对郭靖千叮咛万嘱咐,要求他一定记得来岛上找自己,他若不来他们二人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再见面。不料,郭靖人来是来了,黄药师却不见他,这便罢了,左右不过是在岛上吃点儿苦头,更无奈的是郭靖被岛上另一位住客带走了。
黄蓉看出来黄药师对郭靖不喜,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才能让郭靖在黄药师这边留些许好映象。听闻黄药师答应了欧阳锋和欧阳克叔侄上桃花岛,目的还是自己的婚事的时候,差点儿没闹翻天。
桃花岛的规矩,岛上桃花谁都不能碰,若是桃花岛外人碰了那就等死吧。黄蓉一直觉得桃花岛不迎外客的第一等重要的原因便是黄药师要护着这些花。可他居然答应了欧阳锋的拜访,这像是让自己相看么,怎么看都像是已经定下了。
她才不嫁欧阳克。欧阳克可以由欧阳锋来提亲,靖哥哥可以……可以找七公帮忙啊。
小女娃子人不大,面子倒不小。
东邪西毒北丐三人华山论剑后第一次再聚竟是为了她的婚事。
洪七公带着郭靖半路杀来,也要来求娶黄蓉。黄药师对此并未发表意见,只是尽地主之谊相陪。
黄蓉拉着黄药师的手腕,身边是郭靖与洪七公,欧阳锋与欧阳克一行人便更靠近黄药师那一边。
落英缤纷,天高气爽,侧耳听来,有海浪拍岸声。果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洪七公拄着打狗棒左右张望,小姑娘曾住过的地方哩。
路过屋舍时黄药师的脚步微不可查的一顿,洪七公“吼哟”一声:“药兄,你这屋子不太稳当的样子嘛。”
黄蓉顺着洪七公的目光望去,立时想起了自己一时激愤下做的事来,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这谁的屋子哟,怎烧成这样也不修一修。药兄,这么抠门儿可不行啊。你说你这花好水好的,这屋子总不能大煞风景吧。”洪七公咋舌道。
黄药师的停了下来。
欧阳锋笑道:“莫非是有什么讲究?”
不过一间烧毁的屋子,有什么讲究不讲究,里头的东西早打扫了出去,留下的不过一个空壳子。
黄药师望向洪七公,道:“银环的屋子。”
洪七公怔了怔:“小姑娘的啊……”
黄药师又指了指门前的枯树:“他在树下埋了坛酒,说是里面藏了样东西,七兄可要瞧瞧。”
“啊?”
黄药师淡淡道:“我记得他欠你一顿饭,饭是还不成了,他又不爱欠了人。这坛酒便送了七兄吧。”
黄蓉难得一回听她爹说那么多的话。更是想不通,那个人不是不能提起的么。从前从未提起过,为什么今日同洪七公提起了呢。是今日她要说亲事了时间特别,还是问的人是洪七公人比较特别。
洪七公呐呐的望了望枯木,又望了望黄药师,四周静了一瞬。洪七公挠着脑袋笑:“这,药兄的意思老叫花没听明白呀,这是小姑娘的酒。她要是什么时候想起来同你讨要这坛酒,你拿什么给她不是。老叫花先谢过药兄慷慨了。”
黄药师抚过玉箫上的残蕊桃花,径直往前走:“他不会来要了。”
洪七公的笑收敛下来,眉头微蹙,垂着头戳了戳打狗棒:“那我便,多谢药兄了。”
黄蓉困惑的瞧了瞧洪七公,又瞧了瞧黄药师的背影,提着裙子追上了黄药师。
将上岛的客人安排好,关于亲事明日再详定。
洪七公乍得了一坛酒,却并不觉高兴。夜深风急,他靠着枯树坐下,手边放着挖出来一坛子酒,觉得缘分这事儿真是不靠谱。
他盘腿坐着,抱着自己的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的喝。月华倾洒下来,如为世间所有蒙了一层清浅寒凉的纱,夜里风大,满岛桃花纷纷扬扬,似雨似雪,席卷而来。
洪七公不过坐了片刻,头顶肩膀手上腿上便落了红尘无数,数不过来。轻飘飘的花瓣落在身上还没来记得仔细感受它们的重量,风便再一次将它们带离,下一场红尘又以不可抗拒的姿态随风而来。
从头到脚,洪七公只留下了隐约的花香,似有若无,似无若有,仔细去嗅去找,又分不清那香气究竟是之前落在身上的花留下的,还是现在落在身上的这些。
黄药师站在二楼自己的屋子里,没有点灯。他推开窗,站在深沉的夜色里,不远处是一棵枯树一位老友,还有……一坛经年难开的酒。
风卷的高了,零星的花瓣落在窗沿,在月下近乎是雪白的。
黄蓉披着浅黄色的披风,提着裙子踏着月色踩着夜浓,悄悄来找洪七公。
她在洪七公身边抱膝坐下,她歪着头:“七公,酒里头藏了什么你可瞧了?”
洪七公瞧了她一眼,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这个丐帮确实不年轻了。他伸了个懒腰顺势将双手垫在身后靠在枯树上。
他不回答,感慨又叹息的道:“蓉儿啊,你爹怎么变成这样了?今天见他,老叫花差点儿没认出来,同十九年前两个人似的。”
她的父亲自她记事起便是这个模样。若是从前黄蓉定然无法理解,何谓变成了这样。
而如今,她在洪七公与陆乘风口中找寻从前的黄药师的模样,发现他们虽然从未说过黄药师会不会笑,爱不爱说话这样的事情,但是当初的情景下他好像也是个生动的喜怒哀乐俱全的那么一个人。
“爹他从前是什么样子的?”黄蓉问,“我还从来没见过爹他笑呢。”
洪七公想了想,指了指天。
黄蓉顺着望去,只满目花瓣天高风急。
“老叫花肚里没墨水,倒是论剑的时候听你大师姐夸过他一句——朗朗如月,清风萧疏。”
朗月清风,听着也并不是很和暖,但想来是很温柔吧。
黄蓉摸了摸鼻子:“七公,我,我有件事儿想同你说的。其实……”
“其实什么?”
黄蓉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对不对,说与不说都不很好。
可不说的话,七公一辈子都不晓得冷银环其实不是个姑娘的话,也是一种遗憾吧。
“其实,我没有大师姐,只有大师哥。七公,冷澜风是我大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