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晨露沾衣
楚留香这个人有千百副面孔,是君子也是流氓,做着小偷却又光明磊落。
他喜欢女人,也很得女人的喜欢。在淑女面前他是君子,在□□面前他就是个流氓。任何女人在他眼里都可以是可爱的,他总是愿意耐心去找寻她们身上可爱的地方,也总是容易看到别人可爱的地方。
但他从不必去找寻银环身上的可爱之处。在银环面前他不是君子也不是流氓,他可以做君子也可以做流氓。他只需要坦率的顺从自己的心意,做最舒心的事情。
女人总是口是心非,有的爱哭有的爱笑。但银环从来坦率,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
他不爱哭,也不爱笑。
银环不像楚留香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未来也找不到像他这样的姑娘了。他对于楚留香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他是楚留香介于少年与成熟之间,种在心口的一粒种子。
“姑娘这一身是新衣裳,衣鞋步摇都是新的,又是洗漱不久出来,一丝薄汗也无。怎么会脏呢,恰恰相反,美人着香,再干净不过了。”
银环无言半晌,拿起荷包擦了擦手,然后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再擦了擦。最后,他将擦过手的帕子递给楚留香:“擦手。”
女孩子身上独有的脂粉香气。
楚留香不再逗他,老老实实的擦了手。
银环低头找卖糖果的铺子在哪儿,争取规划一条最近的路线。
楚留香带银环直接落到了卖糖的铺子前,眼见着瘦瘦弱弱的姑娘卖了两包包糖莲子两包糖豆四包蜜饯四包瓜子四包花生,又跑到隔壁去买了两包云片糕两包包绿豆糕四包荷花酥。每一包都至少半斤重。
楚留香自发的接过来帮他提着,心想冷姑娘家中定然姐妹兄弟不少。
银环拆了糖莲子自己捧在手上慢吞吞的吃。一颗接一颗,也没个停的时候。
就在楚留香送银环回家的路上,银环已经一个人吃下了半包。
楚留香心下好笑,还说请自己吃糖。这模样,不怕自己抢了他的糖吃就很不错了。
其实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银环买好糖瞧了楚留香一眼,楚留香从他手中将东西拿过来。银环往前走,楚留香就在他身边。
他们穿过热闹的街市,熙攘的行人,走进静谧且昏暗的青石板路。光明与热闹被抛在身后,两边只有别人家屋檐下的红灯笼与门缝里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光。
这时候楚留香手中的宫灯便显眼起来。楚留香手中的灯是银环的。楚留香提着属于银环的灯照亮了他们脚前的路。
银环拐了两个弯,走进一道巷口,两边人家皆挂上了大红的灯笼,烛火摇曳,路上倒也算明亮。银环的住所在小巷的尽头,唯一一座屋檐下灯笼未点起的院子。
灯光止步,落下一道分明的光与暗的分割线。灯火愈明而院前愈暗,灯火愈暖而院前愈冷。楚留香忽而明白,银环出门为何要提上一盏灯。
楚留香望着融于黑暗的院落,原来她一个人住在这里,院子里黑漆漆的,并没有一个人为她点上一盏灯,门缝里也不会透出昏黄的灯光。那她怎么买这许多吃食。
银环在院门前站定,他收拢油纸包将剩下的糖莲子裹了起来塞进袖子里,又取走了楚留香手上的吃食。
楚留香打趣道:“冷姑娘,说好请楚某人的糖怎么一颗也不曾见到呢?”
轻松的话语吹散了暗夜的寒凉。
银环专心的将手里的吃食分成两份,闻言他抬头望向他,将右手上提的吃的递到楚留香面前:“一人一半儿,这是你的。”
他的眼眸干净又明亮,偏黑,光落尽眼睛里的时候像是无边夜空里璀璨的星辰。
楚留香心口一动,他接过来,又将灯递给银环,什么也不曾问,只是笑,属于楚留香的体贴又温暖的笑,清澈的眼眸暖融融的,像是藏着无边的深深的情感,勾引着人找进他的眼眸,探究他的内心。
“那楚某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银环姑娘慷慨。夜深了,早些休息。”
最后一句他放得很轻,你下意识的想要侧耳听清,便又会落入他的圈套里。他的声音低沉,又刻意放轻,引得人耳根酥软。
今日他可以这样望着你,明日他也可以这样瞧着另一个让他心动的姑娘。此时此刻他同温声细语的说话,细语温声的关怀,在你不知道从前与以后他不知道会多多少姑娘这样说话。
你说他薄情么。倒也不是,此时此刻他面对他时定然是真心的喜欢。只是人太多情便是无情,因为他一辈子可以喜欢很多很多人,却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下来。
银环的目光对上楚留香,一者淡漠,冷清的像是冬日的一片雪。一者和熙,温柔的像是春日的一缕光。
银环只轻轻的点了一下,甚至连一句客套的还回去的关心都没有。他接过灯便走了。
楚留香一直在他身后,望着他推开门迈过门槛反手关上门,从始至终从未回过头,从未有一丝停顿一丝留恋。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提着满手吃食也转身要走。这一定是风流倜傥的楚留香对自身魅力最怀疑的一次了。
人呐,往往是这样,两个人里总要有一个人先回头。如果今夜银环回了一次头,或者就表露出一点点的留恋,那么楚留香都不会回头的。这与你是否动心无关,只是因为当人知道了自己是被偏爱的那一个,便定下了心。他既然已经知晓了你的动心,那么便不必急于一时主动来靠近你了。
但是银环没有,银环没有为楚留香动心,楚留香却已经被银环勾起了好奇心。
他欣赏银环的美貌,喜爱银环独特的气质性格,好奇银环所有的与众不同。
聪明如楚留香却总是做一些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傻事,毫无疑问的,今夜他又做了一次傻事。
他回头了,鬼使神差的。紧闭的大门从门缝里透出了一线不甚明亮的灯光,银环点灯了。
楚留香身影一晃,落到了院子里枝繁叶茂的桂树上,就着黑夜藏进了枝叶里。
吃食和宫灯都堆在树下的石桌上,银环从屋里出来,拿着红灯笼和长长的竹竿,他将蜡烛点上,两盏红灯笼挂在了屋檐下。这样一来唯一沉默于黑暗的小院也有发光的红灯笼了。
空旷的小院,寂静黑暗的屋子,提着灯的姑娘在瑟瑟的夜风里难免单薄。
银环又将屋子前的灯笼挂上,院子里便也明亮了起来。他将竹竿靠墙边放好,回到石桌边坐下,拆开还未吃完的半包糖莲子吃了起来。
一整夜,楚留香看着他慢吞吞却又一刻不停的吃完了糖莲子吃瓜子,吃完瓜子吃花生,花生没了还有糖豆云片糕。期间他只去沏了一壶茶,换了一次蜡烛。
直至远天露白,银环吃完了夜里买来的吃食,顺手收拾了一下石桌后才又一次站起来。他进了屋子洗漱。
天蒙蒙亮,他换了一身衣裳,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背对着院子坐在门槛上擦头发。头发擦到半干不湿他便没有了耐心,头靠在门框上,头发全数披散在身后,一动不动的。
露水沾湿了楚留香的衣裳。以他的角度瞧不见银环在做什么,只能猜测银环在发呆或者在打瞌睡,背对着院子坐并且头发散在身后是在晾干,等着风吹干或者等着太阳升起来晒一晒。
银环很奇怪,却又在些许小事里分外可爱。譬如随身带着糖果,譬如十分爱吃且能吃,譬如含在嘴里将脸颊顶出圆鼓鼓一块的动作,譬如此时此刻缩着团坐在门槛上,乖乖的晾头发。
楚留香没有动,他靠坐在树上,偏着头瞧着一动不动的姑娘,那长长的云似的长发不时被风吹拂起两缕,楚留香看得津津有味的同时也担忧银环会不会着凉。
头发彻底干了,太阳也露出了头。银环伸了个懒腰,进门复出门的一段时间里,已然将自己的妆容收拾妥帖,长发简单挽起。他换了一支梨花步摇,垂落的梨花花瓣在他的耳边发出细碎的声响。
银环出了院子,楚留香跟过去,猜测银环是去找饭吃。果然,银环找了家支在接边的馄饨摊子,在靠近大街正面对着街道的位置坐下。
清晨的街道几乎没什么人,店铺也是家家紧闭,都还沉浸在睡梦之中。早晨剥落了昨夜的华灯繁盛,只留下半面残妆。
极致的热闹过后是极致的冷清。昨夜的繁华天不夜过后,是匆匆离开的人们来不及收拾的满地狼藉,是人们兴尽而回心满意足后留给长街狼狈不堪。
银环顺手将倒在地上的木板扶起,靠回墙边。街上只有一家馄饨摊子还开着,年迈的老爷爷利落的捏好一个又一个馄饨,煮沸的炉子就在他身边,热气氤氲。
人声稀少的大街,为云层遮挡的太阳,只有老板的馄饨摊子。冷冷清清的姑娘独自坐在桌前,拖着脸望着狼藉狼狈的街,神色浅淡,像是一片雪。
楚留香又做傻事了。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飞快的回了一次客栈,放下银环分他的零嘴,换了一身衣裳,又从窗户蹿了出去。他落在银环面前,勾起一个笑,风流潇洒极尽从容:“冷姑娘,好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