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半山烟雨
银环仰起脸,将面前的人从脚望到头:“楚留香。”
他瞧起来是冷冰冰的,声音却总是带着些许软意,话语断句的时候最后一个字习惯性的拖长一分,叫人越听心里越跟着发酸发软。
楚留香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样好听。他弯起眉眼笑,招呼老板要了一碗馄饨后在银环对面坐下。
“楚留香。”
银环又叫了他一声,楚留香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同他打招呼,而是在叫他等他应声。
他低低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身上郁金花的香气淡了。
银环的下巴抵在手背上,目光微敛,眼睫低垂在眼下落下一道阴影,像是精致妆容遮掩之下,面对楚留香依旧无所遁形的颓唐。
他鞋子上粘的露水比衣裳上的多些。人会天天换衣服,却不会换鞋子。或许因为不是需要高度警惕的要紧事情,而他又有那么一分的急切。
“没什么。”
银环搅着碗里所剩无几的几个馄饨,原本奶白色的汤被醋染成了浓厚的棕黑色,一层辣子红艳艳的浮在汤上,若不搅动起来都看不清底下还剩下几个馄饨。
楚留香低头摸了摸鼻子,声音是软,人却还是冷冰冰的人。
老板的动作很快,楚留香的馄饨被端了上来,馄饨的热气扑了楚留香一脸,将他俊朗的面貌笼罩模糊。
银环眨了下眼睛,一瞬间望见了他含笑的眉眼。
这个人自己瞧见他并不觉特别,他在这里或者不在这里自己都会好好吃饭。他不来自己不会难过,他突然出现,自己也并不觉得惊喜。
只是……那样暖融融的笑,那种暗含情感的专注的目光,好像你在他眼中多么可爱,多么值得喜爱一样。
被他注视的时候,他会给你一种深爱着你的错觉。或许这便是所有风流浪子身边总有无数风月故事的缘由吧。
“昨夜姑娘请楚某糖吃,今早便让楚某请姑娘馄饨吃,好不好?”他含着笑,好像不论冷银环说了什么,多么冷淡都不会影响他的好心情,影响他对待银环的态度。天上的太阳被云层挡住了,面前这个人倒是笑得和熙。
银环点了点头,将剩下的几个馄饨捞进嘴里。
他们对坐着吃完了馄饨。银环往家走,楚留香与他道了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银环昨夜吃了许多,早上也不觉得很饿。街上的铺子大多没开,他散步似的回了小院,帮忙来打扫的陈妈来晚了片刻,银环坐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她来敲门。
陈妈是负责帮银环干些打扫屋子浆洗衣裳等杂事的长工,按月结工钱。她每日只需要早上来一回,衣服洗好晒上去等干了银环自己会收,被褥也是一样。
陈妈打扫的时候银环便找出之前存着的吃食,瓜子花生这些容易储存的吃食,他的屋子里总藏有很多。
太阳还是没露出脸来,银环躺在竹椅上,身上盖着个毯子,手边有一壶茶一碟瓜子一碟糖豆,他随便找了本话本来看,竹椅悠悠的轻晃着。
陈妈是个话少老实的妇人,做好了该做的活该洗的洗了该扔的扔了,同银环招呼一声便走了。
银环晃晃悠悠的将自己晃睡了过去,话本子恰好盖在了脸上,风徐徐的吹着,带来了若隐若现的郁金花香。
银环睡得不□□稳,他不自知的蜷缩起身体,展开的书页渐渐滑下眼见要落在地上惊起一地灰尘,好在一只手突然出现将书悄无声息的捞到了手中。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太阳总算钻出了云层,在西边投落一片绯红云霞,毯子连带着人也被阳光晒得正好和暖。
银环睡得有点儿蒙,呆呆的睁着眼睛目光无定的飘在半空中,他揉了揉额角缓了片刻,嗅到了浓烈的酒香,浅淡的郁金花香,还有无法忽略的饭菜香气。
他眯着眼睛,目光散乱的找寻了一通,最后落到坐在石桌边喝着酒的不请自来的客人身上。
堪堪睡醒,他的声音略低带着些许哑意:“楚留香……”他没听见敲门声,也不记得自己开过门,或者说过邀请他来家中坐坐这样的话。他不是很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
然而银环的话还未说出口,楚留香已经打开了面前的食盒,热汤热菜的香气越发浓郁,楚留香笑着问他:“醒了,饿不饿?”
饿。
银环默默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掀开毯子爬起来,去净了手后坐到楚留香的对面。
楚留香已经将菜从食盒里端了出来,糖藕莲子羹醋鱼并一只酱鸭。
银环端起装了满满一碗饭的碗,接过楚留香递给他的筷子,道:“加上你要不够吃的。”
楚留香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闷闷的笑,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你够吃就好,我有酒。”
银环咬着筷子尖,慢吞吞的将醋鱼往楚留香面前推了推。
“分你一半儿。”
楚留香笑:“那你不够吃怎么办?”
银环夹了一筷子糖藕小口小口的吃进嘴里,动作斯文,吃东西几乎不发出声音来,只脸颊略鼓出来一点,一动一动的。
“我不爱吃鱼。”
楚留香询问似的望着他。
银环戳了戳饭,夹起一小口:“你吃就是。”
楚留香喝了一口酒,手挡住了他下半张脸颊,挡住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银环只垂头吃饭,他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专心。
装鱼的盘子被推回了银环面前,楚留香温和的话语响在耳边:“尝一尝吧。”
银环停下筷子,怔怔的盯着盘子里的醋鱼,都是鱼肉,没有刺。他目光微移,落在楚留香的身前,那里是细细挑出的一小碟鱼刺。
他听见楚留香笑着说:“我用过饭来的。你吃饭,我喝酒,正正好。”
他见银环愣着,又将鱼往银环眼前推了一分,“吃吧。”
银环低着头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酸酸的甜甜的也有咸味儿提鲜,很好吃。
“你很聪明。”银环道。
楚留香太聪明了。不像他,他很笨,从来猜不透,向来看不清。
楚留香笑了,道:“是你太好猜。”
而这样好猜的人却可以引起他无尽的好奇心来。
冷银环看了他一眼,复低下头又不说话了,只专心致志的吃鱼。他好像一眼就能将楚留香看透,又好像怎么也看楚留香不穿。
楚留香喝完了酒,起身将院里院外的红灯笼都点亮。月亮悄悄的冒了出来,许也是昨夜狂欢太过有些没精打采的。
银环放下筷子,仰着脸盯着灯笼看,暖光将他素白的面色照亮。
楚留香挂灯笼不用竿子,他自己轻轻松松就可以上屋去。
他自上而下,目光落在银环身上,温声问:“吃饱了?”
银环点了下头。
“吃饱了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银环抿了抿唇,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可以。”
楚留香握拳遮掩住嘴唇轻咳了一声:“不问问要陪我去哪儿么?”
银环见他笑了,忍不住笑声就算挡住了脸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欲盖弥彰。真是不明白,他哪句话说错,有什么值得他笑出声的地方。
“你请我吃饭,我陪你一陪,也算公平。”银环道。
“我还以为冷姑娘思虑良久是怕我将你骗去卖了。”楚留香逗他。
这有什么好怕的。银环仰着脖子说话累了,他捏了捏脖子:“哦。我去换衣裳,你且将买家领来我瞧瞧吧。”
银环起身将楚留香的闷笑声抛在身后。他换了身厚一点儿的衣裳,夏夜虽不冷,风吹起来与白日还是不同的。银环本身不畏热,只很是怕冷。
七夕前后凤仙花开得很好,银环雪白的衣裙在腰间袖口绣着零星的几朵鲜艳的红色凤仙花。
茫茫大雪,万物素缟,一点艳红乍然入眼,这是何等的惊艳何等的难忘。
楚留香等在门边,银环提着灯打开门。
云似的发丝松松的以一只白玉簪挽住,白裙如雪红花绽放。他的妆容也是重新描画过的,只略施粉黛,很干净很舒服,被他自个儿吃残了的胭脂也补了回去,艳艳的红,带着水色的润。在他抬眼瞧向楚留香的时候,七分的殊丽伴着三分的冷清,长长的睫在细微的风里颤了颤,清澈的眼眸半遮半掩,神色极淡,风姿极美。
楚留香垂下眼摸了摸鼻子,唇边叹出笑来。
“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做什么?”
冷银环提着裙子跨过门槛,手顺便就将房门带上了。
“不晓得。”你都不曾说明,我从何得知,真是莫名其妙。
楚留香接过他手里的灯,哪怕此时鼻子再不好使,他也觉得自己嗅到了银环身上的香气,一定是淡淡浅浅的,脂粉的香伴着糖果的甜。
“那你知不知道你是陪我去的,就我们两个。”楚留香又摸了摸鼻子,“我可能得抱着你或者背着你过去。”
银环歪头瞥了他一眼:“哦。”
就这一个字的答应,楚留香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若是听懂了,他是不在意还是无所谓。
银环想了想,道:“我沉得很。”不论是背着还是抱着应当都不轻松,他们两个还是不要互相为难了吧。
怕是没听懂。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半蹲下身:“上来吧,你总得让我掂掂才好知道到底沉不沉呐。”
心上人得你真的将人往心尖上放了,真的掂过了量过了,才会知道沉不沉,有多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