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如风
沉么,不沉。
楚留香轻易便可以将银环背起来,一只手背着人,另一只手还能提灯。
银环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搭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手臂曲起,隔开了自己的胸前与他的后背。
江湖人高来高去,轻轻一跃万家灯火便都落在了脚下,低头望去,满眼都是流动的光彩。一盏盏灯火一点点烛光在眼前错落后退,飞檐屋瓦在黑夜里沉睡。
这样离天好像不很远,离地似乎不很近的状态,上下不着,脚下头空荡荡的,只能依靠于另一个人托着他的那只手。风呼呼的吹过耳边,没了往日步摇的吵闹声,连两个人的衣裳交缠在风中的声音都是很清晰的。
“楚留香。”银环将自己压低,凑近楚留香的耳畔,“要出城了。”
“晚上的时候上过山么?”楚留香玩笑似的问他,“荒郊野外,怕不怕?”
“不清楚。不怕。”上没上过山的,记忆里自然是没有的,可记忆外谁又知道呢。怕么也确实是不怕的,他似乎天生胆子很大。
楚留香轻笑一声,脚下轻点人像是御着风一般无声的跃上树梢枝头,点过树枝树叶人眨眼便到了更高的另一处树梢上。两个人的重量同不存在一样,他如羽毛一般轻。
银环垂下眼眸,觉得这个比喻不太妥当,楚留香怎么会是依靠风才能飞的羽毛呢。
“你像是风。”银环喃喃道。
“什么?”楚留香没听清。
银环觉得羡慕,羡慕这个风一般的人。他可以飞得这样快这样高这样自由,是不是就是因为他是风呢。
风筝可以用线拴住。风是栓不住的。
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住风,束缚住了停下来了就不是风了。
此时此刻,他如此清楚又清醒。
“我说,你像是风。”像是吹拂过我耳畔的那一阵和熙微风。吹起我的头发,吹得我的步摇叮当作响。
我想随后很快就会止息,头发会整理好,步摇也会静下来。
“那么你一定是雪。”楚留香道,“落在红梅花花瓣上的第一片雪。”
银环不说话了。
他偏过头,月华银光轻轻落在树叶花草上,像是为天地笼罩了一层几不可见的薄纱,浅而朦胧。
楚留香乖觉,他纵身一跃在一棵树根盘虬卧龙的老树上停了下来。老树高大,又长在高山顶上,几乎是方圆内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冷姑娘。”他轻笑着唤他一声。
银环眼睫一颤,转过眼来:“什……”
一直托着他的手倏然松了开。
月不甚明,星不甚亮。夜风吹得树枝枯叶簌簌作响,蝉鸣此起彼伏。
常人在这般境地之下第一反应都该是抱紧,银环却是下意识松开了搭在楚留香肩膀上的手。他目光清明,神色淡漠,只下意识放开手脚,任由自己身不由己的坠下去,他身处黑夜便往更黑暗的树下坠。他并不觉的害怕,甚至不觉得惊异,那一瞬间什么情绪都没有找上他,只有平静,只有坦然接受。
他睁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落入眼眸里。他镇静,楚留香却成那个被吓了一跳慌了手脚的人。
轻功绝顶的楚公子慌忙伸出双手也跟着跳下树枝,一把将人搂进了怀里。紧紧的,双手将人抱进怀里,灯都被扔飞了。
和熙的风带着阳光的温度将银环包裹,阻止了他的下坠,拥抱着他再一次飞离地面黑暗,飞上树梢接近月光。
温度丝丝缕缕透过衣裳顺着皮肉,渗透进血脉骨骼里。他听见了楚留香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胸口,很急很快很重。
银环胸口一直平稳的好像不曾存在过的心脏突然有了跳动感觉,被牵动,被牵引,因另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感受到了心脏跳动快到疼痛的感觉。
银环眨了下眼睛,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的灯笼灭了火,林子里更加黑暗了一些,连一点明焰都没了。可能是在黑暗里呆久了,他竟然不觉得很黑,反而觉得浅淡的月光也算不差。
楚留香抱着人缓了片刻,心差点儿从喉咙口里跳出来,他在银环的耳边叹了声气,无奈又有一些后怕:“我可再也不敢了。”
银环顿了顿,终于不再做根木头,迟疑的环住楚留香的后背,缓缓拍了拍:“你是在……哄我么?”
“是啊,我想吓吓你,再哄哄你。最好你被我吓得紧紧抱住我,然后我再将你哄得开心,你可以对我笑一笑。”楚留香松开银环,单手揽住银环的腰,他怕他再掉下去又怕太用力抱疼了人,于是自己同自己较劲,指骨都僵了。
银环看见了楚留香额头的薄汗,亮晶晶的,看来是真吓得不轻。
他从袖中掏出块白帕子来递给楚留香:“你不是胆大?怎么好像也不是很大,还摔了我的灯。”
“在遇见你之前我胆子一向很大,不过你摔下去的时候我可是真怕,怕我们冷姑娘摔伤了碰疼了,同我哭鼻子。”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却不接手帕,目光定定的凝望着,满眼都是一个银环。
“我知道不管怎么样,我一定接得住你,但是我不知道原来你胆子这样大。现在又怕你胆子太大,再不理我了。”他自然的将银环略微凌乱的鬓发往耳后理了理,声音轻而沉,有些小心,“我放开了手,你会不会不再理会我了?”
“你不是将我接住了么。”银环敛下眼帘,躲开楚留香目光,复又抬眼,依旧不与楚留香对视,他将手帕按上楚留香的额头,“自己擦。”
楚留香松了一口气,心下却依旧发沉。他一手取过手帕,一手揽着银环的腰放他在粗壮的树干上坐稳。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将手帕塞进自己的袖子里。
银环从腰间挂的荷包里取出颗糖豆来吃进嘴里,又取出一颗递给楚留香。楚留香薄唇微勾,得寸进尺的张开了嘴,笑得颇有两分无赖。
银环偏头,将糖豆喂给他,冰凉的指间轻触碰过温热的嘴唇,楚留香下意识的抿了抿唇,甜味从舌尖漫延至整个口腔。他望着眉目殊丽安安静静吃着糖的姑娘,心口酸软成一片,这样的心动对楚留香来说并不陌生。
“你等等。”楚留香抚了抚银环的长发,柔声道,“自己可以坐稳么,我一会儿便回来。”
银环两只脚勾在一起晃了晃,怡然自得的模样。
“去捡灯?”银环歪了歪头,“坏了吧。”
“那就修一修。”楚留香道,“坐稳了。”
银环点头:“嗯,你去就是。”
他赏赏月亮,仰着脸仔仔细细的数着不很多的星星,一颗颗吃着糖果。
楚留香说一会儿就回来果然很快便回来了,他不止找回了灯,还提了老大一个食盒来。灯被挂在另一头的树上,食盒就放在楚留香自己的膝盖上。
他坐在枝干上,背靠着大树的主干,将食盒一层一层打开。第一层是果脯拼盘,有桃子李子还有酸梅山楂糖莲子,他递给银环,银环抱过去放在腿上。第二层是瓜子花生,花生有干的也有水煮的。银环猜水煮的花生是楚留香拿来自己下酒的。
果不其然,第三层就只有酒了。楚留香将酒取出来,第二层食盒放在自己的腿上,空食盒便同灯一起挂在另一边的树梢。
他可真是个会享受的人,有糖有酒有美人。
银环将楚留香腿上的吃食也拿了过来。楚留香失笑:“都是你的,我不同你抢。放我这里你也好拿些。”
银环不理他,一手端着一层吃的,脚下轻轻巧巧的一转,颇有些江湖人的利落潇洒在里头。
他大胆,楚留香却是差些又惊出一身冷汗来,连忙直起身护在他身侧,却见他仗着枝干够粗壮,自己够纤细,一脚伸直一脚曲起都放上了树干。
银环背对着楚留香,他们离得很近,近到银环转过身索性就将楚公子当作了靠枕用。
楚留香猝不及防便被美人靠了满怀。不是没有姑娘对他投怀送抱,主动贴近楚留香怀抱的姑娘实在算不上少,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姑娘主动落进他的怀里只是单纯因为他靠着舒服,靠着便只是单纯想要靠着的。比起爱慕与否,银环更像是坐着累了,找个椅子靠一靠,只求坐的舒服些。
楚留香揽在银环的肩膀闷笑,胸口的震动牵连了后背贴着他的银环。他靠回树上,声音轻轻的:“坐累了?”
“不累。”银环比划了两下,两条腿都曲了起来,装着果脯的那一层放在腿上刚刚好稳妥,长长的层层叠叠的裙顺着树干滑下,随着夜风飘荡。
“我只是瞧着你靠得舒服,我的背后却空荡荡的,我不愿意了。”
他将放着花生瓜子的那一层递给楚留香:“你吃。我们公平些,一人一半儿。”
楚留香又笑了,晃了晃酒坛子:“可我还有酒,你要不要喝?”
他没有接过吃的,“我一手要拿着酒,一手要揽着你,再没有多余的手了。”
他可真会说话,会说好多好多动听且动人的话。
银环默了默,将两层食盒叠放在一起放在腿上,他剥开一颗花生,一颗自己吃,一颗喂给了楚留香。
“什么酒?”
“女儿红。”
银环握住楚留香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酒香馥郁芬芳,酒味甘香醇厚,果然是上好的女儿红。
楚留香一见便知道银环是会喝酒的,沉沉的含着笑的嗓音从银环的耳畔酥麻麻的钻进耳朵里往更深处去:“好喝么?”
楚留香刚好挡住了从背后来的风,他身上的郁金花香萦绕在银环的鼻尖,一呼一吸都是他。银环不畏热,却从来怕冷,许是因为他天生暖不起来,于是靠在楚留香的身上的时候,丝丝缕缕的温度像是微不可见的细丝织成的网,钻进他的身体里密密麻麻将他包裹住。许是温度太熨帖,于是察觉不到,或是察觉到了也不想逃,便这样放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