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去岁
银环望着养在水盆里活奔乱跳的鱼,拎着桂花的两只前爪,让它面对着水盆:“想吃么?”
“喵呜~”
“嗯,好。剖腹刮鳞洗干净,我给你做。”
桂花歪了歪带着虎头帽的小脑袋:“喵~”
银环一脸认真的捏了捏它的肉垫:“吃不吃?想吃就去。”
楚留香贴好对联进厨房就瞧见银环撩着裙子蹲在地上,一脸严肃的同桂花说话。
他憋着笑靠在门框上望里瞧。
桂花抖了抖胡须,滚圆的猫脸瞅着盆里有自己一半大的黑鱼,分外茫然。
银环奇怪的瞧着它:“平日里闻见鱼味儿生龙活虎的是哪个,嗯?怎么今儿不爱吃了?”
“爱吃啊。但是谁叫猫儿随饲主。”
银环木着脸将桂花放下来,桂花伸长了脖子耸着鼻子凑在水盆上嗅了嗅,猫脸式嫌弃,甩着尾巴往银环脚边蹦。
银环扭脸盯着门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楚香帅:“想吃鱼么?”
楚留香紧抿着嘴唇,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笑出来:“嗯,想。”
“哦。那你想吧。晚上吃饺子。”银环拍拍裙摆站起来,脚轻轻蹭了蹭桂花的屁股,“走,给你抓小鱼干吃去。”
桂花扭着屁股颠颠的跟在银环脚边,乖巧的不像只猫儿。
银环目不斜视撞开楚留香的肩膀出了厨房,楚香帅望着冷姑娘的头也不回的身影,终于认了自己地位还不如桂花的事实,没忍住“噗”的笑了。
他靠在门边双臂搭在胸前低下头沉沉笑着,肩头一颤一颤的,也不过寻常两句话,怎么就能这么好玩好笑。
银环喂了猫,让它在房里玩。自个出了门继续头疼晚上这顿饭该怎么是好。饺子虽多,但昨晚已经吃了一顿了,剩下的估摸不够晚上吃的。
往年有陈妈救济,今年全靠自己。这不行啊,他瞧见活鱼根本下不去手,再一想切肉时手捏在上面油腻腻一手肉臭。
银环抽了口凉气,算了,不然让楚留香饿着吧,饿两顿不死人。他靠点心饺子也还能撑两天,等到酒楼开门应该还是可以的。
这般盘算着,脚还是转到了厨房去,却见楚香帅坐在门槛上,一手菜刀一手砧板,正同水盆里的黑鱼大眼瞪小眼。
银环过去在水盆边蹲下:“楚留香,晚上饺子不够吃。”
楚留香挑了位置将砧板放平整,他摸了摸鼻子:“我杀鱼,你做。”
银环抱着膝盖沉思片刻,水盆里的黑鱼摇着尾巴游得甚是愉快。
“我不切肉。”
楚留香早有预料:“我切。”
“洗菜一手黑泥。”
楚留香了解:“我洗。”
“油烟甚大。”
“我……”楚留香将那个“做”字咽下去,“我烧柴。”
银环不看楚留香,不敢看,此时此刻算不上良辰也没有美景,他却觉得很好很好,可能这一辈子再没有比这一时更好的时候了。
“你说的话不少,倒是难得动听。”银环扶着楚留香的膝盖站起来,“会杀鱼么?”
“咳……我试试。”
“唔……”银环退进厨房,“你来。”
楚留香小幅度的挥了挥菜刀,对着水桶里的比划了两下。
“……”
“……”
“咳……冷姑娘,这样的场面怕是不好看。”楚留香摸着鼻子讪讪道。
“不妨事。”银环冷酷无情,“我想看。”
楚香帅没法子,无从下手闭着眼睛也要来。他口中吸气,活动了空手手腕,无奈道:“你站远些,莫让脏污溅了衣裙。我先将鱼抓出来。”
“诶。”银环拦下他,俯下身将窄袖袖口一道一道细致齐整的挽起来,“这身衣裳若是脏了,晚上你且看。”
楚留香连忙保证绝对不会让衣裳粘上一点脏污。
银环帮他挽好袖子退开,又叮嘱道:“鱼先敲晕了才好杀。小心剖开腹部,别将苦胆弄破了。”
楚留香低笑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
银环想也是,楚留□□夫顶尖,一条鱼还对付不来了么。
随后……行吧,对付是对付得来的,只是拿菜刀当剑使是个怎么回事。
银环见他磕磕碰碰勉勉强强取了内脏刮了鳞片,道:“两面鱼背上左右斜着划两道,将鱼洗净了放盘子里头去。你……你拿皂角洗洗手。”
楚留香想摸鼻子,可他瞧着自己粘上鱼鳞的手半途转了道,突然放下刀站起来朝银环走去。
银环下意识往后退:“你作甚?”
楚留香露出个无害的笑容,眼中却甚为狡黠:“唉,楚某人身上太臭,不免仰慕冷姑娘身上香气。姑娘雅达,想必定然不会介意让楚某一染素香。”
楚留香步步紧逼,银环连连后退,退到灶台钱退无可退:“你……”
银环指了指楚留香,楚留香无赖的张开双手。银环避无可避,一弯腰想从旁边跑:“你……有话说话……诶别……”
他若笔直站着楚留香也真不能拿他怎样,他一跑楚留香手臂一捞,靠着手肘小臂便将人捞进了了怀里。
银环立时僵成了根棍棍,生怕一动弹楚留香的散发着别致“腥香”的爪子就摁在了自己腰上。
楚留香手不碰到他,只将下巴搭在银环的肩头:“唉,不料有一日冷姑娘居然嫌楚某嫌的掉头便跑。也是楚某本事咯。你香,我臭,我们混一混,也让我沾沾你的香气。”
银环僵着身体木着脸:“三十多岁的人了,你别闹。”
“好,不闹。”楚留香轻笑一声,“可你这样香,我这样臭,你嫌我可怎生是好?”
“洗洗就干净了。一遍不行,多洗两遍总能香的。”银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出去,“你洗干净,我不嫌你。”
随后,这个口中说不嫌的人硬是盯着楚留香拿皂角洗了三遍手才算完,洗完后还凑近了楚留香的掌心嗅了嗅才放心,楚留香抬着手哭笑不得。
灶台能放两口锅同时煮,楚留香坐在小板凳上生火,银环在前头,一口锅烧水煮饺子,一口锅炒菜。
鱼肉蔬菜都已经洗净切好放盘子里了,他下手去炒熟就行。
银环说是做不好饭,但真做起来也算还好。
他先炒了青菜炖了萝卜汤。饺子煮的快,将饺子捞了以后,下锅煮鱼,将鱼两面煎至金黄,与姜蒜一块儿炖。
银环盖上锅盖,冬天天色暗得早,外头已经昏暗下来,北风呜呜的吹着,他们这一顿饭竟是从中午做到了晚上。
街上第一声爆竹声响起后,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再没停过,你家罢了我家起,衔接的别提多默契。
楚留香也出去凑了一把热闹。
银环撒上葱花后将鱼铲进碟子里,见人没回来,喊了一声:“楚留香,放一把应个景便是了,菜凉了。”
楚留香在院门口拍去衣摆上爆竹的碎屑,下意识高声答应道:“好,就来。”
他跨进门槛,身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吵得震天响,白烟弥漫了一整条街,饭菜的香味里纠缠着爆竹的硝烟味,震天的吵闹里夹杂了家家户户传出的喊饭声。
楚留香的鼻子不好使,望着院内高挂的红灯笼,窗户里映出的明亮的烛光,却觉鼻子闻见了自家饭菜的香。北风刮的狂,他明明不怕冷,却拢紧了衣裳三步并两步小跑着进了院子。银环的身影剪在窗户纸上,楚留香匆匆看了一眼进了门,莫名急切的心情。
银环将桌子随便收拾了两下,放得下菜就成。饺子分成了两盘,醋和辣子都已经倒好。桂花估摸是被爆竹声吵醒了,正蹲在椅子上吃鱼干。
银环没听见声响,余光瞧见影子便知道楚留香回来了。他将酒端出来放桌上:“去洗手吃饭。”
楚留香反手合上门,寒风立时被挡在了门外,爆竹声却依旧不绝于耳,隔着门也依旧将他们环绕在热闹尘世内。
他洗了手,银环揭开煮汤的锅盖,估摸汤该炖入味了,于是往汤里洒了点盐,搅了搅后捞起来一点倒小碗里,自己吹了吹尝了尝味道。
楚留香急切的心情在望见人的时候倏然宁静,他笑眯眯的凑过去:“让我也尝尝。”
银环随手递出去,也没看楚留香在哪儿怎么接。楚留香连手带碗一道端住,银环抽手去拿盐:“喝喝看,汤淡点好。”
热闹的爆竹,寻常的炊烟,平淡的时光,这三样东西任意拿出一样来楚留香都不会太在意,可乍一揉在一起便控不住有些黏人。
他揽住银环的腰,自背后抱住忙碌的姑娘,弯下腰低下头,将下巴搭在银环的肩膀上,煮着汤的锅子热气腾腾扑面来,一屋子的烟火气。
楚留香尝了一口寡淡温热的汤:“好喝。”
银环掏盐罐子的手顿了顿:“不淡?”
楚留香轻笑一声,呼出的热气扫过银环的脸侧:“再加一点点盐更好喝。”
得,还是得加盐。
银环掏出小半勺盐来,想了想又抖回去一些,盐只够着勺子尖。他再放了一次盐后,让楚留香再尝:“怎么样?”
楚留香咽下汤,就着不绝于耳的爆竹声,屋子里柴火并着汤的热气暖的他头脑有些发昏,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可能话说出口了自己也并没有想明白。
“恰恰好。冷姑娘,海上有很多美味的鱼,夜里的星星比岸上的好看,白日的阳光比岸上的舒适。我的船你若见了应该会喜欢的,过了年我带你去海上玩儿,好不好?”
好啊。
不好。
银环默了片刻,抢过楚留香的碗将剩下的零星冷汤抿进口中,一点点只够舌尖尝个味道。他将空碗放灶台上:“胡说八道。淡的萝卜都不鲜了。”
他挖出半勺盐来,莫名心浮气躁,失去了慢慢调味的耐心,随手将盐撒了下去。不管是咸了还是淡了,都不尝了。
楚留香望着浮起又化开的一小撮盐,估摸这汤得咸了。
银环拍开楚留香的手臂,抽了筷子递给他:“快去吃饭,饺子快凉了。”
楚留香捏着筷子低头摸了摸鼻子,答应了一声在桌前坐好。
他什么也没蘸,夹起来便塞了一个进嘴里,一咬进嘴里便笑着道:“不凉,很烫。”
银环将汤端上桌,在楚留香旁边坐下来。他怀疑的瞧了楚留香一眼,夹起一个饺子吃——温的。
骗子。银环抬眼正要说,目光却撞进楚留香的眼睛里,或许是桌上烛火太明,于是显得楚留香的眼睛今夜也格外得亮,亮得烫人。银环心口一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楚留香笑着问他,声音沉沉的,十里春风倾尽温柔:“烫不烫?”
“……咳咳……”银环含着饺子不自知的囫囵吞了,噎了个结实。
楚留香一惊,连忙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好笑道:“别急,我保证不同你抢。”
银环摆摆手勉强吞了,喝了口汤又被咸得一个机灵。
楚留香夹了鱼来,发现这种鱼的鱼刺很少,多在两边,夹来的鱼肉无刺他顺势便放进了银环的碗里,“来,吃这个吧。”
银环默不作声又拗了勺汤喝了。自己熬的汤,咸也得喝。
窗外的响声停了一瞬,银环扭头望去,恰见一束火光划破暗夜在半空中轰然绽开。下一刻,邻里四周好像约定好了似的,一道点燃了烟火爆竹,砰砰砰接连炸开。
极致的喧嚣里,银环转回眼,端起酒坛给自己和楚留香都满上:“楚留香,这个年你可欢喜?”
楚留香端起酒碗,银环与他碰了碰碗沿。楚留香凑近银环眨眨眼道:“需要冷姑娘再同楚某一道去看烟花,一道守岁,一道放深夜里最晚的爆竹,这才最欢喜。”
于是,他们抱着猫坐在门槛上,肩膀挨着肩膀,膝盖靠着膝盖,望着满城烟火不绝近天明。子时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祝贺对方又老一岁,眼看在烟火渐止三三两两,他们一道为三十的夜添了一分属于他们的烟火味道。唔,估摸会有许多困倦而不得好睡的人大骂,扰人清梦。
硝烟方才弥漫起,又被西风一吹四散去,红纸碎屑无人收拾,在风里翻滚堆叠。烟火止息的间隙里,楚留香遮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爆竹放完了。”银环站在屋檐下,望着风将硝烟吹散。
桂花早在银环的怀里睡成了一滩猫饼,还打起了小呼噜,估摸打雷都叫不醒这只猫。
楚留香拍了拍衣袖,温声道:“放完了,回家吧。”
银环点了点头,转身进门。楚留香落后他一步,银环跨过门槛往房间那头走。楚留香进门后反身将大门关上,拴上门闩。
银环走了两步,站在四面透风的院子里中间停住了脚,门闩落下的声响在寂静的只有风在哭嚎的夜里分外清晰刺耳,扎得银环不自知的颤抖一瞬。
“楚留香。”
“嗯?”楚留香答应一声,转过头发现银环站在院子里等自己,他不由笑了一声,人站在寒风里,五脏六腑却觉得滚烫:“就好了。你快些进去吧,外头凉。”
银沉默着转过身来:“我不喜欢你。”
楚留香愣住了。
寒风从他们中间吹过,将他们包围。
银环的声音染上了冬夜的温度难免冷清:“我同你说过,年年岁岁,花不同花,人不同人。改变是万物必然,我自然也逃不过。楚留香,我是不喜欢你了,你可听明白?”
楚留香呆站在门边,不是没尝过有缘无分,他身边从来没有少过离别,只是他从来能很快调整好心情,从来看得通透。只是他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极度欢喜极度温情之后,乍然跌入极致的深冬里。
或近或远或急或疏的爆竹声恰好都在前一刻放了干净,一声都不留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望着隐没在暗夜里的身影:“是说楚某明年再来便讨不到酒喝了么?”
银环没答话。
楚留香张了张口,呼了一口寒风,冻牙。于是他又闭上,沉默片刻,还是开口,低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明年桂花开的时候楚某还能带一坛酒来与姑娘喝么?或者……过年……”
他的声音放得有些轻,被北风撕扯得不成样子。
银环钉在原地,却是差一些往前走一步,想要好好听一听他说话,仔仔细细,认认真真,记进心里头。
“……明年过年楚某还能来么?明年可以一块儿包饺子。”
相聚分离,哪有那么多的难舍难分。话说出了口楚留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像是被抛下的那一个,言语不当颇不体面。
楚留香自在惯了,名气大,性子又讨人喜欢,多是女孩子在他身后追着,在感情里他多是被喜欢的那一方,喜欢的人只要他想也很难不去喜欢上他。
他不得不承认银环说的很对,万事万物改变是必然的。至少在从前,在一连串令人疲惫的江湖风波中,他绝不会因为瞧见了一只银镯子,觉得甚是配得突然想起的一个姑娘,便兴冲冲的买下来,千里迢迢奔赴而来。
这样想来,他在一山一海间会毫无由来想起的姑娘,在相识十年后告诉他,历经十年,当初翻起的心海浪潮已然风平浪静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人世间的情爱本就如此,在这一时不可抑制,在下一刻岁月消磨去。
从喜欢到不喜欢,可以有太多的原因了。人生在世,分离永远比相聚容易。
但是……
但是银环这样冷清清的一个人,若是自己再不来,院外的人间热闹美满阖家团圆,只他一个人只能听别人家的爆竹烟花。
楚留香呼出口气来,热气在面前凝聚成白雾,他们谁也瞧不清对方的面容神情。
“我是说……冷姑娘,往后年节能否一起过?”
一生一世的誓言太重,而这尘世纷杂磋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又离得这样远,未来谁也说不准看不清。但是十年的岁月都这样过了,未来的数十年,单单过年的那一天,他想他是应得起的。
楚留香那么聪明,却总是在女孩子这里犯糊涂。
他只想到自己应得起,只念到银环一身孤清,却想不到方说了不喜欢的人受不受得起。
银环指尖冰冷,心上说不清是爱浓还是痛深。
他叹了口气:“楚留香,你可真是个傻子。”
我也是个傻子。
你是一年分出一天来陪我,却不想在我这里或许便成了一年等一天的欢喜。也是,方说了不喜欢你。
“你若要来当然可以来,但是我在或不在却是不一定了。”
风吹得斗篷拍打着银环的小腿,粘在斗篷上没拍干净的红纸琐屑不情不愿的被风吹卷了下来,零落于地。
楚留香的目光被那一点红纸屑引了去,他伸出手摸了摸冻得麻木的鼻子,呆站了会儿,恍惚轻轻笑了一声:“看来是要瞧楚某够不够运气了。”
银环紧抿了嘴唇,微微分开一线:“香帅的朋友不都是随缘遇见随缘分别,没有刻意约定,不必特意找寻。相逢也好分别也好,随缘去就是。”
“是,也是。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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