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天涯
躺在棺材里漂在茫茫无际的大海,面对生死未知的境地,便是楚留香也是没有办法的。人在茫茫大海里太渺小了,他们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船,不知道何时才能遇见路过的船只,或许一直不会有。
他们以棺材作船前行毕竟只是一时的,大海上充满了未知,比如此刻他们没有被渴死,没有被饿死,但是马上就要有一场暴风雨来临。漫天风雨无边巨浪会一齐涌上,他们容身的棺材撕得粉碎,然后任由大海将他们所有人吞吃下去。
楚留香一生面对过无数险境,危机四伏的大沙漠,石观音水母阴姬,哪一次不是生死险境。可他总能在危急关头寻到一线生机,他永远不会放弃生的机会,永远有面对风浪的勇气,永远不会感到绝望。他甚至在生死挣扎里会闪过一个念头,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将所见到的所有美丽的风景说给一个姑娘听,最好能哄那位姑娘笑一笑,他们会坐在种了桂花树的小院子里喝一杯酒。
但这一次,楚留香也没有除了等死以外的第二个办法。
他握着腰间挂着的荷包,荷包上绣着并蒂莲花,只是恰好绣了这样的花样。银环装糖的荷包没有上百个也有九十个,各种花样许多,只是恰好那一天装着糖的是这一个。
那一天银环难得同他说了许多话,却到底没有同他去吃鱼。
阳光透过窗户纸落尽屋子里,打在地板上,银环抱着桂花随意的坐到踏脚上,这下他又不嫌脏了。尘埃在光里,在他的四周飞舞着,眉目殊丽的姑娘低垂着眼帘,神情声音无不淡漠,话语却沉重到楚留香觉得承受不得。
“我不懂女孩子。但我听说女孩子对于拥有的第一个男人总是最难忘怀的。当然她或许也可以放下你,将你当作一场浪漫的梦。这样的话,你也不过是她关于爱的幻想罢了。楚香帅,你是活着的传奇,是女孩子们的梦里人。于是,在床上,不过各自都得了各自想要的,无关情天恨海,无关生死相许。自然各生欢喜,快乐过也就是了。”
他望向楚留香,静静的望了片刻,还是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让他过来坐。楚留香好似察觉了什么,顺从的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没有与他并肩坐在踏脚上,却恰好可以平视银环的眼睛。
银环的声音还是平稳的有些软,说话的时候尾音习惯的拖长一分。
“我总觉得你口中的感情太轻易。不是她们说谎,就是你不懂她们笑容之下深藏的爱恨。”
这是银环第一次开口,第一次同他谈及自己的看法。
于是楚留香定然认真对待。他说对待女人千万不能争辩,因为一定争不赢,女人在吵架的时候永远都只是对的。
但是银环不是在同他争论,他们各自打开心扉,说说心里话。
“冷姑娘,我想,爱情该是甜蜜的而非是痛苦的。这世上大多数的人,想来都没有你口中的爱恨。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真心爱过也能随着时间放下,然后去遇见下一个更合适的,这才是大部分人的常态。或许便是如你所说不足够爱,没有遇上那个可以刻入魂灵,念念不忘的人。”
他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握,慢慢收回,“如果爱情给人的只剩下痛苦,那么,还是放下的好。”
“你说的不错。”银环居然点了下头,表示认同,“若只剩下痛苦当然要放下。若喜欢却得不到,也总不能为难自己。”
“楚留香,你重情讲义气,朋友也好情人也好,乃至路边不认识的陌生人,你都愿意为他们付出。为朋友为情人豁出命去,为了帮助更多的人一次次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去偷去抢又磊落光明。你值得被人钦佩,被人讨厌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他竟然也有被银环夸赞的一天。可他却不想听他夸赞自己。他更希望银环可以嫌弃的瞧着自己,拎着他的袖子说你没洗干净,快去屏风后头再洗一次。搓下层皮来也没有关系。
可银环还是在夸他,“你心胸宽广,包容四海,喜欢你本就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被你喜欢似乎也不很难,你总能瞧见他人身上的好处。但是,被你放在心上的人多了,每个人所拥有的你自然便小了。若是心上同样拥有许多,那么你会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情人。但若是心里只装了你,那就太不公平了。”
“我们可以公平一些。”楚留香听见自己这样说。
这一次银环摇了头:“说得轻巧啊。”
“楚留香,我不想再为难自己。爱从来不由己,不想喜欢时喜欢上了,想忘的时候又忘不掉。如你所说人总该让自己快乐一些。我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自己好一点,快乐一点。”
楚留香听明白了,他明明该恍然大悟,却恍惚在梦中,近乎是懵懂的问银环:“我似乎从未问过你的爱恨。”
“我么?”银环抱着桂花,下巴轻轻触及桂花的脑袋,“我要食言了。”
“楚留香,我很抱歉。我食言一次,便许你一个承诺。你若有难处可来这家客栈,给客栈老板递个信,不论什么条件,只要我做的到,我都会帮你达成。但如果以后路上偶然遇见,我希望我们只是陌路人,偶然遇见,擦肩而过就是。”
楚留香喉间微动,说不出话来。那时候他的脑中同样空白,茫茫然一片。他这样的人总是不会愿意勉强喜欢的姑娘的,一个人拒绝了他他也从不会赖上去惹得两厢难看。
楚留香的声音略微滞涩,他说:“冷姑娘,你能不能再请我吃一次糖。”
银环默然,他将腰上挂着的荷包解下来递给他。
楚留香记得自己笑了:“你是第一个请我吃糖的姑娘,我会记得。”
银环没应声。
“说书先生们的故事从来精彩,你若得空且听一听。夜里风大,便是睡不好也在床上躺一躺吧,也歇一歇。桂花年纪大了,你若喜欢养猫……”
“我只喜欢它。”银环闭了闭眼睛,声音冷淡,“我不喜欢猫,我的喜欢是桂花。你……走吧。”
银环想楚留香就是窗外落进来的那缕光,而他也不过是光里的尘埃之一。他想独占那缕光,让光明永远包围着自己,永远只温暖着自己,永远偏爱,永远独属。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太阳东升西落,光的角度总会偏移,去落在另一角黑暗,将那一处照亮。尘埃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光倾斜溜走却无能为力,只能周而复始的等待,等待太阳升起又落下,偶尔阴雨连绵,偶尔接连晴天。而灰尘只能被动接受,或是光或是雨。
贪婪是折磨人心的利刃,楚留香便是涂了蜜糖的刀,开始的时候只是甜,越到里头越是痛。现在舔完了外面的糖浆,甜虽还留有余味,但刀也将他扎的鲜血淋漓。是等这把刀彻底将他捅穿再拔出来,还是放弃那可能还有余留的甜。
银环其实并没有答案。他只是此时这样决定了。
楚留香紧紧抓住棺材边沿。
那个姑娘他放在心上,一直放在心上。可似乎一直在被他往外推,一次,两次,三次,终于成了此生不复见,再见陌路人。
人在躺进棺材里的时候人间的四时风物百媚千红都淡退去了颜色,心静如水,于是被遗忘的再次记起,被忽略的原来在意。
一个姑娘口中的不喜欢,可能是真的不喜欢,也可能是太喜欢了吧。
银环的话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响,伴着瓢泼的雨颠簸的浪。
楚留香漫长的神经总算走完了一圈,回馈到脑子里。
他忍不住苦笑。
他瞧见银环会很欢喜。有时候望见一朵野花便会想,或许银环会喜欢。十里秦淮景,可真想带着银环一起看一看。千里江山,万般美景,同银环一起走一定会很有趣。
他想起那位姑娘,会默默的为他扇扇子,会不着痕迹的将他的尺寸记下来留下合身的衣衫,会为他做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面条,会不动声色的帮他解围。
对楚留香好的女孩子很多,但是对他那样好却不叫他知道,只能用心去猜的,只有这么一个。
楚留香想在过年的时候与银环一起包饺子。
他只是很想在过年的时候与银环一起,在小院子的厨房里一起包饺子。他负责洗菜剁馅儿揉面烧柴,银环只需要负责将水烧开将饺子放进去煮熟就好。
多简单的想法。
或许便是因为想法再无法实现,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了心愿。因为面临险恶境地,不知道是否还有为了,于是不自知的就成了遗憾。
他真想知道银环的爱恨到底是何模样。可他瞧不见了,就只好在回忆里寻找。
遇上原随云的船的时候遗憾烟消云散,转而是心愿刻进心底。是啊,他只是,他真的很希望可以在过年的时候,窗外爆竹震天,他人欢喜团圆,然后与喜欢的姑娘沉溺于烟火人间里,寻片刻安稳现世。
蝙蝠岛危机四伏,随时就可能丢掉性命。但楚留香想的便是带着他的朋友们一起出去,他要回到陆地上,只有回去才能拥有可能。
不着片缕的姑娘扑上来,说着放浪的话,楚留香听出了她的绝望与渴求,知晓此时此刻什么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最后他只是从腰间的荷包里去出了一颗被油纸包的十分周到的糖。
他安抚似的轻拍着那位姑娘的肩膀:“姑娘,吃颗糖吧。”
“不,我要你。我只要你。”
“你要的并不是我。”楚留香单手剥开糖果,声音温柔,“你闻闻看,糖很是香甜。这是我从一位姑娘手里硬讨来的,一直舍不得吃。你尝尝看,一定很甜。”
糖在地狱里是稀罕物,随身带着姑娘送的糖的男人更是稀罕里的稀罕。
黑暗里的女子嗅到了糖的香气,小小的一颗糖在她这里或许便是人间。
楚留香感觉到她停下来,说道:“我想回去同她讨一碗面吃,想同她一道包饺子。她如果能请我吃糖我一定非常高兴。我想要帮你的忙,但是我更想她能同我说一句话,能亲亲我抱抱我,她若是能同我笑一笑,豁出命去我都愿意哄她。”
黑暗的环境,全然陌生的人。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我希望我可以拿我重要的东西来帮助你,也希望你可以因此……”
女子摸索着吃到了糖。楚留香停下了话头,将外衫脱下来搭在女子的肩头。
“好甜。”
“她的糖从来甜。”
“她是只母老虎么,不许你碰其他的女人。”
“不是。她是枝头的第一片落雪,是天山绝顶唯一的雪莲花。她只是爱干净。”
“你将她送的糖给我吃,她不会生气么?”
“不会。她若是知道你爱吃糖一定愿意将自己的糖分给你吃。”
“为什么?”
楚留香笑了一声:“因为她喜欢世上所有美好美丽的事物。”
东三娘含着糖,却觉得自己见到了光。
她在地狱里尝到了活着的属于一个人的甜的味道。一个瞎子在撕扯不开的永夜里感受到了属于人间的光的和熙。
有些时候一颗糖给人的快乐或许远长久于酣畅淋漓的欢。
短暂的忘却自己身在地狱,与清醒的感受到人间的温度。自然是后者更能给予人心安慰。
“你再给我一颗糖吧。你再给我一颗糖,我帮你找你的朋友。”
“多谢你。”
“不,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看见光明,感受温度,尝到了人间的香甜。在你面前,我是一个被尊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