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云舒
银环灵机一动,手一松——“啪啦”一声,证据彻底毁灭。
非期默然望着地上一地瓷片,银环单脚站在瓷片前对着非期露出了个尴尬的微笑:“意外,咳,我不是故意的。”是事急从权,迫不得已啊。
银环暗叹自己可真是聪明机警,心中得意。他垂下头做认错状,“我一时没拿稳,手一滑它就摔了,下次我定然当心。”下次我一定记得控制好手劲儿。
非期蹙起眉,默然望了他片刻,随后放下手中事物,起身走进屋里。
银环原还在沾沾自喜,低垂着头眼睛还四处乱转,不想非期雪白的鞋面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喜滋滋的心头便倏然一紧。非期落脚轻轻的,一步一步不疾不徐。银环瞧不出来他是生气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他每一步都落在他的胸口心头,蓦然便叫他慌乱起来。
小和尚修行枯燥又清贫,篓子里一共也就两双筷子几个碗碟,如今被他摔了一个就更少了。瓷碗本是寻常,碗又是旧碗,上头的釉都磨掉了。可这样旧的碗小和尚还用着呢。
他越想越慌,原以为是个极好的主意,转念间却觉得自己蠢透了。银环咬着唇里侧的软肉,揪着裙子也不敢抬起头来。
非期蹲下身,慢慢将大块的瓷块拾起来放做一堆。银环瞧见扶着灶台边沿也要蹲下来:“我……我来弄。”
非期皱着眉头,起身拦了他一把,目光扫过他不方便的脚,淡淡道:“不必。”
银环拉住他的衣袖,仰起头来,眸中湿漉漉的闪着泪光,软着嗓子轻轻扯了扯云雪般的衣袖:“对不起。”
非期一愣,银环望着他眼睛,当真干净,一眼便望到了底。年轻的和尚忽而失了语,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见银环当真愧疚无措还有些委屈。奇怪,他摔的碗,委屈什么呢。左右芝麻大的一点事情,如何说哭就哭了,这样简单。
银环一眨眼,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他嘟着嘴巴抹了抹:“我……我赔你成么?多少个什么样儿的都行。”
非期喉间微动,想说不必,却见银环掉了眼泪,斟酌片刻后,放低了声音道:“小事,无妨。”
他顿了顿,嘱咐道:“小心让开些,莫毛躁动手反伤了手。”
银环乖乖点头,心头松了口气。做妖精的就得能屈能伸,不就是两滴眼泪么,只要需要让他哭出一片海来都不成问题。银环抹了抹眼睛,泪水立时消失了个干净,好似有个闸门似的,说泄洪就能放水,说收手就能关闸。
非期将大碎片拿了出去,片刻后又来将小碎碴子扫至一处兜进簸箕里。银环迅速将碗筷过了清水装进篓子里,扶着桌椅门框蹦了出去。
门外浓荫华盖,非期在一颗树下挖了个土坑,将碎片碴子都倒了进去埋起来。
银环打量了两眼,扶着树蹲下来,也跟着撒了把土,念叨了两句:“岁岁平安,碎碎平安。”
随后他转头望向非期,咳嗽了一声,好奇道:“那个,碎碗也要入土为安么?你要不要超度超度它?”
非期没忍住自己的目光,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银环一眼,一触即收。他站起身,自顾自去洗手:“女施主玩笑了。不过是怕碎片锋利,伤了人罢了。”
非期是个极冷淡的性子,不会说话更不爱说话。银环跟在他身后蹦跶,他却能完全当人不存在,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全然当此处只自己一个人。银环不主动同他说话,他就能一直不开口。
非期洗了手后又去长桌后雕未曾做完的木料。银环凑边上一看,是一颗黑檀珠子,非期正在上头刻字,密密麻麻的一串,银环全然瞧不懂,只大概知道是梵文。
细细小小还全然瞧不动的文字银环看了一会儿便晕了一眼,目光散开来,瞟过木桌上放的工具木料,发现一块木料还挺大块,做个碗定然不成问题。他瞧了非期一眼,见这小和尚心无旁骛,便悄悄挪过去拿了那块木料。
银环仔细瞧了瞧,没瞧出来是什么树上砍下来的木头。
他蹦跶着将厨房的凳子搬出来一把,在一堆工具里挑挑练练抱走了些许。
非期听见身旁一直有个人蹦来跳去,这边磕一声那边碰一声,大大小小的声响动静,没一刻安宁得闲。伤处理了饭也吃了碗也洗完了,思来想去是该走了。可这人怎么反而在他身边坐下了。
银环伸出根手指轻轻的戳了戳非期的手臂。非期转眼望向他,再一次撞进那双闪耀这星光的眼眸里。怎么会有一个人的眼睛这样黑这样亮,干干净净的能望见眼底所有。
“小和尚,我做个木碗赔你好不好?我没做过,不大会,若不然你教教我吧。”
非期眼睫一颤,淡然挪开眼:“不必赔。女施主自去便是。”
又赶他走。银环才不答应呢,赔个碗简单,可他只是要赔个碗么,他是要借个理由光明正大的留下来,亲手做碗导致忘了时辰这个理由就很不错。
银环捧着木料工具端正坐好:“我晓得。可欠了人东西,我心里总是记挂着,要还了才好。你自忙你的,不必管我,碗做好还了你,我便走了。”
他人做什么有何决定只要不碍了他便是与他无干的。非期索性垂了眼,目光只落在手中的佛珠上,视银环于无物了。
银环自由自己的算盘。不就是做个碗,有什么难的,照着碗做就是了。他先盯着非期看他做东西的步骤,大概猜出工具的用途。随后他觉得瞧懂了,便站起身扶着桌子蹦去厨房取碗,沉沉的脚步声惊起浮沉万千,于光下翩然舞动,风过树梢沙沙作响,非期皱着眉头,望了一眼银环的背影,又低下头来。
太阳渐西沉去,耳边嘈杂声听得久了竟也觉习惯,他好似是屏蔽了耳边一切声响,又似乎听入了耳中却慢慢不烦了。非期将做好的佛珠放入盒中,抬眼一看,红霞烂漫,倦鸟归林,风正清。
耳畔有人轻轻一笑,带着尚未散尽的阳光的温度,似感叹似羡慕:“真漂亮。你说若以云霞为衣裙,那该多漂亮呀。”
非期垂眼望向他,落日余晖以暖色为纱将天地笼络,姑娘于暖纱之下浅浅而笑,好若春花。非期这才瞧清了银环的模样,花之姝艳娇丽,云般柔和渺然。
他远离红尘长大,孤身一人生存,行走人世却看不见人,活于人世却不知活。他看不见他人,自然分辨不出容貌美丑善恶是非,依照规矩礼法师父教他的那样做,至今以为无错。只在一瞬恍然觉得,这叽叽喳喳甚是烦人的姑娘静下来夺目美丽,远胜天边霞。
于是他避开了目光。
“女施主,天色不早……”
银环一听立时坐起来拉住了非期的袖子,一本正经道:“天色不早,我都饿了。你瞧我好容易才将这碗做好的,你看看合不合用?”
非期话被他打断,瞧了眼还算平整圆润,奈何碗沿极厚,目测至少一寸有余。
银环见他不说话,连忙道:“我第一次做,勉勉强强挖了个圆坑。不行我就改。你去做饭,我再改改。”
非期闭了闭眼,着实想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有何可图。这个人实在太好猜,刻意接近假意做演拙劣到笨拙,可偏偏他又好像事事出自真心,笑也好哭也好,乃至于委屈愧疚好像都是真的。那他到底为了什么才缠着自己不放。
非期站起身,将碗取了来:“不用。”
银环也站起来,跟着他,自然道:“晚上炒白萝卜吃吧。萝卜炒着吃也很是鲜美,你记得多放勺盐。”
非期脚步一顿,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天晚了,女施主请回吧。”
银环眨了下眼睛,无辜道:“下山的路好远,我走不动。”
“寺中有接待香客吃住之地。”非期道。
银环紧紧拉着非期的袖子:“我脚疼。我长得好,又孤身一人,还伤了脚,一看就是个好欺负的。寺中人许多,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欺负我。也只有你了,被我缠着也不恼我,还真给我治了伤,做饭给我吃。你这清心寡欲冷冰冰的模样肯定不会欺负我的。”
银环本以为自己话出口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肯定要吐。不曾想,话一出口,他居然越说越诚恳,觉得居然有几分道理在。怎么回事,他不是要说服小和尚么,怎么感觉将自己给说服了。
别的不说,小和尚对人,好像还真不算差呀。可他捉起妖来也是真的毫不留情往死里打。
银环叹了口气,可怜兮兮的,“小和尚,你就行行好,收留收留我吧。我是上山来瞧风景的,遇到事情都没地儿哭呢。”
非期一时又摸不出他是真心还是作假了。也是怪他从来一个人,若是寻常人定然要问银环,你家中人呢,便这样放心你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可惜,非期不曾有家人,自然想不到。
银环死皮赖脸的缠着,非期拧着眉头不说话,径自往厨房去了。银环松开手,弯着眼笑,不像条蛇,反倒像是傻兮兮的狐狸。
晚上的菜依旧没放盐似的,寡淡无味如同嚼蜡。奈何做饭的人确实好看,秀色可餐。银环就着美色,居然也吃了个津津有味。
非期洗了碗便去隔壁供奉了佛像的屋子做晚课。银环仗着自己修为高藏了妖气,可真不敢往佛像金身前头凑,那不是找死么。
他闲着无事可做,自去洗漱,脚上缠了那么多布也不好拆了洗澡,只好凑活着拿手帕擦了擦身体。非期回到房间时银环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趴在桌子上磨木碗的边沿。
非期转开眼。他屋中简陋,不过必须的桌椅床铺衣柜书柜,外加书案笔墨,勉强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张破旧的席子和薄薄的棉被铺在了地上。
银环见了,心中想这小和尚也怪不容易,自己占了他的床铺,他就只能睡破席子。银环正想推让两句意思意思,也表达表达感谢,便听见非期道:“女施主见谅。”
银环顺着非期的目光望到了地上的破草席破棉被。
银环:“……”去你的感谢!
作者有话要说:我哭了,我忘了存稿定好时了【吐血】
红包就,这章发吧。【瘫】
码完了!
今天也是毫无求生欲的小和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