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之后,文家祺和朱薇琼度过了一个十分柔情的夜晚,近段时间以来他们之间鲜少有这样的气氛,俩人都很投入,文家祺甚至因此相信他对朱薇琼的欣赏,以及怀抱着理性的爱意,始终都在。
他决心要让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
但在想到这个句话之后,文家祺又为此感到不堪,因为令他失去“正常生活”的原因实在是骇人,难以启齿,他不打算和任何人说,就连内心里的回音都是断断续续,只言片语。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文家祺久违地感到了平静,他亲了亲身旁的朱薇琼,她靠在他的手臂上,睡得正香,他下了床,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开车去了公司。他在脑子里演练着假如碰到鲁顺心,他将如何反应,他会对她视而不见,但不是带着怨气的那种,应该就像过去那样啊,就像他第一次见她那样,将她当作一个距离遥远,永不会相交的陌生人,那时他是怎么对她的呢?他仔细回想着,但她的脸出现他在她脑海里太多次,过去和现在的模样都有,密集到他混淆意义,找不到分析的目标。
直到他见到此时此刻的她,他才能豁然开朗。
文家祺看到鲁顺心走进了电梯,转身时好像看见了他,但是她的脸上毫无波动,这又叫他不敢确定了,他便不敢再走过去,他不会承认她身上有令他害怕的东西,他宁愿相信自己已经受不了和她在同一个空间内呼吸,他毫不动摇,站在原地看着电梯门徐徐关上,他阻止了自己妄图从缝隙里寻找她的眼睛,他转开目光,盯着缓缓跃升的数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走向胜利,但这总是个好的开始,他松开紧握的手掌,放松脸上的肌肉,感觉自己好了些。
电梯很快就下来了,文家祺走进去,在按下楼层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事,这些事串联起来忽然叫他感到寒冷,差点发抖。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他愤怒地仰起头望着电梯顶,冰冷的金属镜面上映出他整个人,略微有些变形,像是有一层波纹在他周身荡漾着,他审慎地看着这幅画面,想找一点暗示。
谁会这样戏弄他呢?在他想见到鲁顺心时,他偏偏无法和她偶遇,在他决心远离她时,她又开始出现在他眼前。他突然恐慌,下一次她还会出现在哪里呢?公司的门口?他进办公室时必经的那个转角?停车场里他发动车子时因为轮胎震颤下车查看,然后见到她仰面躺在地上?
文家祺虚弱地想象着,走出电梯时悲惨又恐惧朝公司门口张望,她没有出现。
然后一路上,在她可能出现的地点,他都是如此,驻足,回望,如同恐怖片里令人愤怒的主角,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撞鬼还是想逃跑。
鲁顺心此时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什么都不知道。
昨天被文家祺丢在半路上之后她只能打了个车去医院,回家的时候葛俊彬已经在洗完澡躺在了床上,他们没有说话,他说要去看鲁军。
“星期六或者星期天。”
“他后天做手术。”
“那你去医院陪他吗?”
鲁顺心点点头。
葛俊彬没再说什么。
鲁顺心望着他,想到今天因为他的一个电话导致的结果,她想,要是她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葛俊彬,他会是什么反应呢?他会生气吗?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她抱怨着,试探着,好奇着。
“问什么。”
“问什么?”鲁顺心看看他的脸,又转头去看鞋架上的鞋。
葛俊彬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脸上忽然显出一丝尴尬,但他依然不解释,只把头一低,看着手机。
“我爸问起了你,他问你是不是还在给人洗脚。”
葛俊彬抬起头看她:“你怎么说的。”
鲁顺心观察着他的脸色,答道:“我说是。”
葛俊彬脸上浮出怒气,就像一块白纸上忽然滴下一块墨。
鲁顺心呆呆地看他。
“我换了工作。”
他的语气像是这件事发生得很容易很正常,同时跟她毫无关系。
鲁顺心没有再追问,她脱下身上所有衣服,赤脚走进了厕所。
她发现,即使如此葛俊彬也依然没有看她一眼,他盯着手机,眼睛在发光。
葛俊彬的条件并不是特别好,他和她一样,老家在农村,高中没读完就跑出来打工了,他父母都在,五十多岁了,他是家里的最小的,也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上头有两个姐姐,他的姐姐们都嫁了人,也没有嫁给特别好的人,有一个嫁到了县城,他们住在一起之后,他家里似乎就认定他们是要结婚的,总是催促他们,他们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是就真的讨论起了结婚这件事。
但现在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谈过这件事了,连这两个字都不再说了。
过去曾基于这件事的幻想,不知道何时起在他们心中破灭了,顺序是这样的,葛俊彬先走到了一个她找不到的地方,她清楚那地方她找不到,所以也根本没去找,只能随他去了,随他开心。
鲁顺心没有分过手,即使有也是囫囵分的,就像一个土疙瘩被人踢了一脚,在地上滚了几圈儿之后就散开了,葛俊彬估计也
是如此,他们都是这样的人,不然也不会在一起。
他们不清楚如何开始,也不知道怎样结束,只等着有人来踢他们一脚。
朱薇琼回完信息就叹了口气,葛俊彬回信息越来越快,也开始发一些表情包,这让她有点疲于应对,她上课时都能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时不时在震动,频率高到让她分心,她忍不住去问朋友茶馆的生意怎么样,朋友说好得很。
但葛俊彬却很闲,他系上围裙,头发输得很整齐,整个人看起来挺拔清爽,像是在兼职的大学生。
他端茶出去,碰到过年轻的女孩子问他要电话号码,他没有太受吓,很从容得应对了。
“那到底是给了还是没给啊?”朱薇琼盘问他。
他笑起来,回答说:“当然没给。”
朱薇琼说:“给也没关系。”
葛俊彬就很怪异地看着她。
她笑着承认只是个玩笑。
“不许开这种玩笑。”他抱着她喃喃道。
“对不起。”朱薇琼说。
“你不去医院看看顺心的爸爸吗?”她又问,像是故意的。
葛俊彬不愿意听她提起鲁顺心,他自己现在也从来不在她面前说,就好像没有鲁顺心这个人似的。
其实朱薇琼也并不乐意提起鲁顺心,她把她看作一个虚拟的人物,一个平平扁扁的压在纸上的名字。
她的态度是,她绝非是故意要伤害她,她也不认为自己能伤害她,但如果她确实伤害了她,她也愿意弥补。
“我说了周末去。”葛俊彬答道。
朱薇琼说:“买点礼物去,或者直接给钱。”
她拿起手机给葛俊彬转了五千块钱过去。
葛俊彬叹息着,两眼望着她,带着笃定和安心,像是等着她说些什么。
朱薇琼摸摸他的头道:“明天我们出去约会,白天你要好好上班。”她委婉地提醒了他一句。
葛俊彬没有听出来,他只在乎前半句。
他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说得越来越轻车熟路,丝毫不扭捏了,但有时还是找不对时机——在看到朱薇琼的脸色后,他才知道。
她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感动,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惊喜,她只是微微一笑,大度地原谅了他这次失误。
他惴惴地揽住她,希求她能立刻开心起来。
葛俊彬不知道,不合时宜的我爱你,听起来其实很像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