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自己十分无力,像被提起后颈皮的猫一样安分。她心里憋着一股劲,看杨主管西装革履的模样就憋了回去,化成了有力的沉默,走到他跟前冷哼一声,回到自己的工位。
此事不会善罢甘休,千红看明白了,如果拿不出证据,厂长就只会觉得自己是居心叵测的农村女孩。张小妹说:“既然你平安回来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你看厂长也不像是会为你做主的样子。”
“我不。”
一顶帽子扣下来,千红被压了个严实,她微弱地分辩自己是踏踏实实干活,只是一开始以为杨主管是好人……但话都落了空,厂长已经穿上花衬衫拿了车钥匙出门,车子飞出去,千红已经追不上了。
回车间,杨主管恍若没事人一样看她:“迟到了一个钟头,扣五十块。”
为了逃出来,她险些拿花瓶砸死人,这份讨公道的代价沉重,如果讨不回公道,她还不如去段老板那里叉开大腿卖。
不过孙小婷和张小妹都因为她被扣了五十块,千红也不会忽视不理,只说中午她请客吃饭,请她们两个帮忙收集杨主管的罪证。
“谁是段老板?我不接触那种人。你怎么证明你是被杨主管骗了,而不是你要联合旅店的女人给杨主管一个仙人跳呢?”
话凝在嗓子眼,千红不懂“仙人跳”,只好说:“我是村里来的,一切全凭良心,您就是不信我,也要听听杨主管的名声,他……他和女工作风不正,厂里的女工都知道。”
“作风不正,你怎么和他搞起对象呢?”厂长捏扁易拉罐,投篮似的手腕一抖,啪啦一声铝罐子落进垃圾桶,厂长回身,看看憋得满头大汗的千红,不无爱怜地摸摸她的头,“你们这样的女孩子有一点小聪明就想要缠上城里的男人,利用一点色相,想尽了办法,但是我见过大风大浪,肯接待你已经是民主公正了,希望你自己想清楚,踏踏实实干活,不要想歪门邪道。”
听罢,千红自己出了一身汗,当众讲话也不是地里刨土,怎么比太阳底下晒了两个钟头还大汗淋漓,热得头上冒气。
厂长拉开办公室门,里面有个小冰箱,上下两层,上层是可乐啤酒健力宝,下层是冰棍雪糕大火炬,递给她一根老北京冰棍,千红不接,只凝重道:“我知道的都说完了,您看这件事情怎么处理好?”
千红念小学的时候,曾经代表班级站在国旗下讲话。一周一次升旗仪式时,千红捋平红领巾上每个褶,踩着正步走上领奖台,行一个少先队礼,抑扬顿挫地讲“红领巾是国旗的一角”的故事。
面对厂长,她回想起站在演讲台的那个上午,黑压压的人群其实没有人听她说话,但她自己把所有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似乎是演讲给自己听,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厂长像蛇,眯起眼时瞳孔竖着一道,千红和他面对面,感觉厂长随时会吐出信子在她脸前咝溜嘶溜打颤。
“什么情况?”厂长慢条斯理地答她,眼神逡巡众女工。
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厂长出现之前,他在千红心里的形象是个形销骨立的老头子。真人三十来岁,比杨主管还显年轻,戴着眼镜蓄着知识分子的短须,出来被女工们围在中间,眯眼,用考量的眼神看看这群人。
外面逐渐下起了雨,就着雨声千红的声音变得平缓了一些,把自己入厂经过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交待,围观的人中有的站乏了,到了上工的点就稀稀拉拉去了,剩孙小婷和张小妹两个站在后面。
“杨主管是厂里的老人,劳苦功高,资历比我深,我父亲很倚重他,所以不好处理。而且,你这个事情空口无凭,你得拿证据来。”厂长手指细长,捏着易拉罐吸溜汽水,瞳孔眯成一条线,抽动鼻子闻了闻。
像气球被扎破,千红泄气,但她就是有本事堵住这个窟窿眼,挺着一口气回想,然后说:“他是骗我的,我从村里来,他非要和我睡觉。我才进门,那个,那个老-鸨就说杨主管把我卖给她了,就是,就是段老板。”
“厂里的人都知道,您可以问,您看,我朋友都在这。”
“我听说你和杨主管其实是男女朋友关系,我觉得,私人恩怨就不要拿到我这里来说。”
他刚从办公室出来,却好像站在领奖台上,眼神非得往下瞥才能看清下面听他讲话的芸芸众生。千红胆大包天站在对面,感觉自己手里少了一条红领巾给领导系上。
情况就是,杨主管利用罐头厂诱骗农村少女进厂后再卖出去。
“非得说罪证,千红,其实你这件事情之前,我们没听说过杨主管竟然干这种勾当。他是和我姐搞在一起,但是你看我姐其实虽然浪了一点,心里总还是只有杨主管一个。杨主管除了和女工睡觉,找不出别的事情。”中午吃饭,三人并肩进食堂,千红从裤兜里摸饭卡,漫不经心地听张小妹说着。
孙小婷在张小妹面前也没有主意,只是低着头去冲洗三人的饭盆,等她回来,三人站在窗口,千红难得阔气一次,说肉菜随便挑。
“那我要鱼香肉丝,一两米,再要个素菜,炒豆芽。”张小妹透过玻璃看菜式,挑拣了最便宜的肉菜。
千红伸过饭卡,滴滴一声,屏幕上显出一堆乱码。
“什么情况?”
“你的卡锁了,到人事处解锁。”食堂的大叔把勺一扣,“下一个。”
昨天还能用,今天卡就锁了,张小妹倒也没介意千红夸下海口没实现,柔柔地拍着她肩膀说先刷她的,吃完饭再去人事处看看。
这份温柔是张小妹独有,千红就没办法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这么温柔的话,孙小婷就更不能了,碰着个事就把脑袋塞进□□低头假装听不见。
她越吃越觉得不对,吃到一半提着卡去人事处。
人事处的人都去吃饭了,外头一溜掉了皮的沙发,她坐在沙发上等着,走廊人来人往,没一个挂人事处的牌子。
下午三点,千红感觉自己等得要化成一座石碑,人事处的人姗姗来迟,手里还提着呼啦圈,进门之前看见千红都是一惊:“来干嘛的?”
如果不是千红眼神锐利无法忽视,这群人想必会打开办公室然后在里面肆意扭动腰肢带起呼啦圈嗖嗖旋转,她们来办公室是来转呼啦圈的,冷不丁碰到一个办正事的,一时间好像按钮没转过来,钥匙进锁芯转了好几圈,进去之后四面八方地找东西,终于找到了表格:“钱千红是吧,哦,杨主管说你违反工厂管理条例,正在留用察看,根据规定,你的饭卡必须锁,宿舍钥匙也得收,不过杨主管说看你村里来的可怜,你的钥匙下周再收。”
“没有通知就自动锁了?”千红觉得这办事方法很不像城里,倒像是村里大队,全是村支书的亲戚,抠个脚丫子把胸一露,什么事情都办好了。而如果你家牛啃了村支书家的玉米叶子,你的事情就办不好了。
“都有规定的,自己看。”
她们终于调整过了状态,扔过一沓纸给她看,她从第一条读到最后一条,确实是有锁卡的条款。
“我违反了哪条条例?”她还是不懂。
“第六条,往括号里看,对,散播谣言,诽谤车间主管,聚众闹事。”
她哪里散播谣言?到现在拿花瓶砸段老板的那声卡擦脆响还萦绕耳畔,她说的都是实话,可最后就变成了谣言,她是受害者,现在却要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受害。
难道非得派个人拿个录像机再来一遍?这也太不可理喻了。
千红现在没的饭吃,和人事处的人说不通道理,她们说,非得主管来签字才可以解卡,而且下礼拜就要没收她的宿舍钥匙。
再见杨主管就像赶着千红去卖一样,她看见杨主管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
孙小婷倒是不离不弃地说,每顿饭她都包了,叫千红绝不会饿成她那副骨架模样。
千红理不清头绪,又发挥不出在村里撒野的本事,想像城里人一样文明地解决问题,却无计可施。
车间就那么大,和杨主管低头不见抬头见,千红拿着手里的标签,恨不能往杨主管脸上贴“衣冠禽-兽”的标签,打包送进焚化炉去。让厂区最高的烟囱冒出杨主管微弱的一缕灰烟,叫老天爷看看这个人到底干了什么。
可杨主管还是脸上带笑,工人们还是一如往常,只有千红不对,她不能像往常一样融入这个车间好好工作了。
张姐随时随地都对杨主管抛媚眼,千红目睹她和杨主管你来我往眼神交流,心里膈应得犹如吃了屎。
她冥思苦想如何找“证据”,思考了两天无果,每天去找厂长,但厂长办公室没再开过。
厂长说的那个陌生的“仙人跳”三字还盘桓脑海,她又去书店翻词典寻找答案。
心灵鸡汤上说,要对你不公的现状保持平和的心态,但千红无论如何都不能平和。
她还没翻找到自己需要的词条,在厂长口中应该和她合谋仙人跳的那位款款走进书店。
忽视头上裹着的纱布,段老板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漫不经心又蓄谋已久的精准——她摸中了千红的后脑勺。
千红看她还活着,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四下观望,抄起词典自我防卫。
“赔钱。”段老板指着脑袋上的绷带如此说。
“我没钱,我也不卖。”千红捧着厚如砖头的词典格挡胸前,瞪大双眼直视段老板,越看越理亏。
她抄起花瓶的时候其实没想过那么多,怒气冲昏头脑她只想提刀杀了杨主管。
同样都是人命,怎么杨主管就该千刀万剐株连九族,段老板就必须活着呢?
明明这俩人一个买一个卖,只有自己夹在中间。
如此想,她底气充盈,站直身子,和段老板平视。
“你没经过我同意,就逼迫我……干那事,是违法的!要坐牢!死有余辜!”
“是你亲口同意,亲自答应,并把身份证抵押在我这里。”段老板压低声音,微微扬起下巴,神情倨傲眼神笃定,眼神在千红胸前过了一圈,回到她脸上,哧一声似乎是嘲笑。
“我要去告你!我没答应!我没说!”
为什么城里人总能编排出她没说过没做过的事情,都说得信誓旦旦,反而她自己的话最不可信了。
凭什么。
“告去吧。”段老板神情淡淡,“这儿可没王法。”
“身份证还我!”
“不。”
简短的音节落定,段老板转身从书架上抽走一本书结账离开。像狐狸精刚吸完人的阳气,洋洋得意地甩着屁股后面一串尾巴悄无声息地离去。千红像被抛进深山老林无处可去的书生,紧靠书架气得动弹不得,像被点了穴,僵硬得一碰就碎。
她要去报警。把杨主管和段老板这样的狗-男-女都抓起来。
狗-男-女……虽然好像不妥当,但千红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词汇形容这一男一女。
千红说:“厂长,我要向您汇报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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