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板说:“小东病了。”
“我看他身体壮得很呢。”
小东不肯走,拉着段老板玩拍手游戏,拍得格外实诚,双手痛红,像用红墨蘸了一团。
“等会儿。”
周局在客厅和客人谈天结束了,脚步轻捷地上来,赶一只蚊子那样赶走小东:“去,去别处玩去!”
“你那个小女孩呢?她年纪轻,叫她来和小东玩,我看小东很喜欢她。”
“哪个?阿棉么?”
倒也不是生气,她这狼狈样子早就被看尽了,高傲自持也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妻子是一方脏污的踩脚垫,秘书是手边搓磨的纸笔,情人是瓶中枯锈的花。
“打得格外重——他真是。”段老板还是探过红花油,蹭在掌心,像哄着孩子捏着伤处,在疼痛与舒缓按摩中,王霞脸上笼着一层头纱睡去。她缓步起来去柜子里取毛毯,小东巴巴地蹲在楼梯前,用小狗似的眼神看她。
“姨姨,玩。”
或许人和人纠缠就是惊心动魄地互相吸取精魂,抽干对方饱足自己,像吃饭似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杀生。
周局回来又打王霞了,光鲜亮丽的周夫人哭出一对核桃似的眼睛,在外人前还有些体面,在她面前又流出泪了,因为她也不算是人,只是一只鸡,闷声受刑挨-操,在她们的家事前是个透明人。
“人家是床上的妖精,怎么舍得。”
她都听见了。
门背后家里的阿姨私语:“哦,这么多年了还是打的,一晚上,哭不止,好像杀鸡。”
遥遥看见段老板应付了小东从卧室里狼狈退出,身上给扔了一堆花花绿绿碎纸片,她们不说话了,绕过她。
“好孩子,去和你段阿姨玩一会儿好吗?”王霞捏着眉心头痛欲裂地推开壮硕一团肥肉,肥肉西装裤穿了一半,尿湿的内裤紧贴着屁股,被呜哇的哭声颤起波澜,肉色浪涌,委屈的眼泪一浪接着一浪,被手帕截住。
妖精是勾人阳魂吸人精魄,她反倒是用生命的乳-汁-喂养了周局,他匍匐在床上如同死狗,从她身上下来喘着粗气,人就容光焕发,她回去犹如死狗一条,奄奄一息。
“别涂红花油,我要痛死了,昨天小东就那么看着,他说正好,傻儿子看傻妈妈挨-操,这是什么话?就是傻儿子难道不懂?我不肯——别用那个,你的手软,轻轻按着。”王霞捂着额头用纱巾蒙脸,躺在沙发上把粗壮的结实的小腿横在段老板膝头。
女人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地欠起身子:“疼!姓段的!”
其实这时候倒有些同病相怜的,段老板以前不懂事时也说一句,说她也是被打的,周局有些虐待人的爱好。王霞面露不快,并不和她一同战线。后来她也懂,分享苦痛就像是分享丈夫,王霞还剩一点自矜,至少在她这样一个小姐面前还是有些自尊。
她按捏女人的伤处,按着平时的力道。
“那打她么?”
努努嘴,两人传递暗语,窃窃地笑,只敢在背后说。
“阿棉黄花菜了,就是那个,小红,才破处没多久的。”
冷汗像一条长蛇沿脊椎蜿蜒游下。
“她不在这里了。”吊起担心回答,她好像母亲一样给小东提裤子,小东的皮带散着,总也系不到扣眼,脚上堆一叠裤脚,踩得绊倒自己许多次就哭。
“嫁人了?”
“不知道,是离开我这里了。”
“真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她不是你亲手毁掉?你没有亲自脱掉裤子贯入她的身体,用超乎寻常的姿势折叠她,逼迫她吞吐你的怪物?
“是啊,真可惜。”段老板笑着说。
等男人系好皮带离开,小东啃着手指头懵懵懂懂地脱掉裤子:“姨姨,我也——”
段老板抬手给他一巴掌,小东哭得很大声,但发现姨姨并没有安慰他,止住哭声。
“不准学。穿衣服。”
男人真是方便,解开皮带拉开拉链,只需要一本很小的书遮挡,乍一看就是正人君子了。女人被脱去全身,脱去羞耻,被抵在一面玻璃上俯瞰众生,遮挡男人的羞耻。
当神询问亚当为何偷吃禁果,亚当说:“你所赐给我,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
当法官询问男人为何玷污女人,男人说,因为她可爱,因为她美丽,因为她勾引我。
这是原罪。
她抱着被抽空的身体坐在台阶上吸烟,打扫的女人很不喜悦地从她身边来来去去,她站起来辞别王霞,王霞醒来,模模糊糊看见她,像孩童初生尚未建立城府,轻柔地笑笑,脸上挂着很幼稚的表情:“好。”
王霞年轻时跳舞的照片洗出了一张三尺宽四尺长的挂在走廊,高高劈开大腿,腰身柔软简直像条蛇。
她从这条垂垂老矣的美人蛇旁路过,不像往常一样听见她嘶嘶吐出蛇信的威胁。耳朵不再敏感地听出各类言外之意,她似乎被千红的钝感传染,但不再谨小慎微,她有些快乐。
再转道,用一条路拜访熟人。
刘老太太说,你这个小骗子,我好好地比对了一下,你的法国货是不是你的小红给织出来的?
没生气。因为四下无人,她借势撒娇:“什么呀?哎呀我可没听说我的小红能织出法国货来,好啦好啦,我赔罪就是了。”
我的小红。
小小的千红被阿棉撺掇着去买彩票,她在小巷角落里围观,老张说在这里可以碰见小红叫她蹲守。
蹲守什么?猎物?她漫不经心,真的碰见了,女孩子第一次买彩票没有经验,随意地抓来几个号。
中了二百块钱,可见女孩子是有些运气的。
阿棉说这是好运气,兑了就没有了,装裱起来夹了个相册,和千红给她拍的照片背对背插进活页塑封。似乎阿棉变得很快乐,特意买了个大相册,拉着千红去了照相馆,扭捏撅嘴撅屁股,搔首弄姿极其性感,千红被剥去厚重的,老年男人式的外衣,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穿上红裙子。
女孩子难为情,始终抬着眼望望角落里闷不作声的她。是的,她在照相馆里,但并不贴近千红。只远远望着,从一丝一缕的视线中剥取能量给养自己。
胸脯高撑起裙子就好看,不至于落到文艺女青年那样瘦怯怯的鸟儿似伶仃的身型,凹凸有致,短袜离裙角很远很远,膝盖隐隐约约互相打架,千红似乎没有穿过膝盖以上的裙子,双手始终往下扯了又扯。
阿棉照着自己的理解把千红打扮成了个布娃娃,用孩子式的神情陪着她闹,站在镜头前又扭过头望她,阿棉终于注意到她:“老板!你也来照一张吧!”
摆手拒绝,她已三十岁了,来照相馆的三十岁女人多半牵着丈夫孩子,她孤独一个,简直像是在拍遗像。
千红并不是孩子,她不喜欢阿棉这样打扮千红。青春校园式的格子裙和短袜皮鞋,还有那不伦不类的贝雷帽,嘴巴又涂得很红很红,简直在清纯里掺上妖精的屎。
到底拍出来是阿棉心里的样子,千红任人妆点,外头停着破旧的三轮车,拍完就要回去捡垃圾,在照相馆里像做一场梦,千红不是爱做梦的小女孩,只是有着迁就阿棉的好脾气。
拍了一套下来,阿棉凑在千红旁边大呼小叫,自己也在照片里做鬼脸,那也不是阿棉。
她终于看不过眼,拿掉千红的帽子,一手牵着千红的手腕,另一手在照相馆提供的衣服里来回翻弄,翻了一大圈,终于找见条牛仔背带裤,横纹的背心,挂了顶大草帽,扣在自己头顶。
“再拍一套。”
“好嘞。”
千红并不看她,拿着衣服低声拒绝:“我不拍。要拍你自己拍。”
“和我拍好吗?”她低头询问,又怕千红拒绝,可怜地补上一句,“我许多年没有拍照了。”
“哪有许多年,姓方的摄影师不是还拍了好多。”
虽然是不情愿,千红还是从她头顶摘走草帽去换了衣服。
她还是欺哄了千红,说是合影,不过是后来站在她身后静静地望了望千红,只潦草地合拍一张,又拉来阿棉,拥着她挤得热烘烘地拍了一张。
等结账的时候阿棉说合影要多洗几张六寸的彩照,开始讨价还价。她在沙发上坐着抽烟,千红不安地掏着那件肥大的外套,从里面抓出螺丝钉,吸铁石,抓出来又放回去。
她知道千红偷偷看她,过一会儿挪走视线,眼神湿润得像下了雨。
被注视久的人身上装有感应,视线从哪里来都一清二楚,她被男人打量就像被烙铁灼烧,烫起旧疤新伤。被千红看久了,沉溺其中,在细长的手指里摆弄打火机,千红的眼神凝在她脸上。
很想说说话。
抬起头,越过众人看向千红继承干菜婆婆的那辆小车。千红开始捡垃圾,被人轻看的职业。
她不知道千红此去并不是要捡垃圾,而是去捡垃圾的人家里,重新谈定价钱让他们再次把垃圾卖到废品站去。
她的千红是沉得下去爬得下去吃得了苦的珍贵的宝物,还不知道曾被虎视眈眈过,从悬崖边上走过一遭。
一旦想到周局她就握着嘴巴忍住了呕吐的不体面表情,千红不再看她,转头认真地看着阿棉告别,出门蹬在三轮车上,她紧走几步拉住车槽,抓出一手铁锈。
千红回过头。
“搭个便车,”她爬上了六十块也没有人要的结满铁锈的破车上,半蹲下贴近千红,“我们去一趟桥边,我丢了东西。”
她丢掉的是千红裤子的纽扣,那时动静太大扯下来,掉进了河里。她只是从裤腰中扯出上衣,扣子像屋檐下被砍掉的冰锥,哗啦啦掉下来。
当然找不到,千红耐着性子等在桥边,似乎怕说话,嘴巴抿得很紧。千红的感受钝重而迟延,却并不代表千红傻而健忘,那是聪明地屏退苦难的本能,耐受坚强地活着的印证。
“你过来。”她喊着千红,千红缓慢而审慎地抬腿走到桥上:“丢了什么?”
“扣子。”
“什么扣子?”
段老板是眼疾手快的女人,一抬手,用力地拽下千红外套上第二个扣子,人被踉跄着抓过来——扣子还没有掉。
“你这是什么扣子?”
“不准扯,我缝了很久。”千红掰她的手,千红的针线老实得让她惊讶,纽扣凹在指间,压得指尖不过血,微微冰凉,扣子仍旧在千红身上。
无法剥离的扣子,或许是记了教训,从那天之后回去把所有的扣子钉得老老实实。她擅自想象千红缝扣子笃定较真的样子,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段曼容。”
千红只有撒娇或是认真说话的时候才喊她全名。
她略微低下眼,想从兜里摸出什么东西遮掩她抢扣子未遂的尴尬。
“你想和我过日子,是犯法的。我问过钱千里了,他说,《刑法》上写了,这是流氓罪。”
一板一眼地对她陈述,千红仿佛一字一字地宣判死刑。
枪响声在脑海轰鸣,段老板想起千红是拒绝犯罪拒绝被染缸染成一团黑的女孩。
法律写了,白纸黑字,像把千红刻在纸上,用笔反复划过,钉在那条律法上悬垂风干。
“但是……我说出来你别笑我,一起过日子的还有兄弟姐妹,实在娶不了媳妇的和尚们住在一起,嫁不出的女孩们都在修道院里一块儿过日子,他们也是和同性过日子,但是,没有耍流氓就没有被抓起来是不是?所以我觉得,你可以,和我过……但……但是,不可以耍流氓。”
“就当你出家了?”段老板被千红的惊悚言论逗得只想发笑。
“很多事情我没有想清楚,但我想跟你在一块。”
千红慢吞吞地靠近她。她静默无声,千红急忙给她自己仓皇补一条后路——原来这女孩说话是不留后路的:“但是我现在,现在捡垃圾,我觉得很有赚头,我还是要做这个,你如果……只是觉得我很有力气很能干活,那我就不和你住一块儿了。”
最后尚且给她自己留了三分骄傲,千红是这样没有城府的女孩子,但并不是没有心计。小聪明好像女孩子发梢的蝴蝶结,点缀出粘人的俏皮。
她还是放松自己,任由段曼容这个本该斟酌思考的女人接受了一个女孩给出的一条笨拙的路。
不耍流氓?这是一个有趣的修辞,她知道这个修辞背后代表不可触碰,抚摸与吻,还有性都要扫地出门。
从钱千红的眼神她知晓这不可触碰的律例刀劈斧削锐利坚硬,神圣而不可侵犯,千红已经因为年轻,一只脚晃悠在法律的边缘上。上次惊慌地替她藏“尸”也是,本能地忘了律例规定。这已经退到边缘,再往后就像是拆散千红的世界。
她知道千红爱她,但她不知道千红这样爱她。
她不像千红那样单纯地爱,她只是一只枯干的妖精,等着从千红身上汲取养分让自己活过来。她的爱就像旗帜上精美的图腾,容易迷惑人用短暂的虔诚来崇拜它。
有许多华丽的话可以倾吐出来,就像她用诗歌短暂地表达,却无论如何都认为浅薄,潦草地涂去。
用力地擦去迟疑,她倾下身子看迟缓的汩汩而流的河水,千红好像犯了错的小孩被她晾在一边,露出惶惑紧张又忐忑的神情。
“好吧,那我……先忙去了。”千红不安地双手插兜,又从里面掏出改锥,扳手,再放回去。
“我晚上答复你。”她捂着眼回答,忽然想到许多事,周局和方摄影师的事搅在一起,酝酿着过去的怨气,随之发酵,她在心里翻箱倒柜地掏出勇气来抗衡,“不,不——我答应你,你去忙吧,晚上来找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过来,小东,让你妈睡会儿。”段老板用毛茸茸的小球引着小东拖着邋遢步子走到卧室,关了门,王霞用力地擤鼻涕,噗呲一声拉得很长,一双眼红肿又汪满了水,只稍微拧一拧就可挤出一壶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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