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板放下筷子,胳膊支在桌上仿佛要摔倒——挪起身,扶墙站定,还是翻出一包烟,叼了一根夹在指间,背对饭桌点起,垂下冷淡的眼。
千红端了一盘子煎饼下来,老张已经走了,没怎么动筷。她及时嗅到烟味,放下盘子就要禁烟,段老板突然摸摸她的头,吐出一口烟,弹掉烟灰,握握千红肩头,欲言又止,最终仍旧没说一句话,抬抬手示意她就这一根。
继续沉默,段老板掐灭烟,吐出一口浊气,坐在桌边想了想:“我又一个朋友死了。”
看见千红卷着煎饼,他及时拐弯:“你们这饭真香。”
“吃两口吧,还有面糊,坐吧。”千红拖过还没来得及搬走的凳子,老张一屁股坐定,目送千红上楼去了厨房,压低声音汇报一份消息。
“诶。”千红惶惑不安,她进城以来总有死人,四面八方的死亡笼罩,她越走越窄孤单,身边没几个活人还在,这片地方死比生多,死像是拔掉一根枯草,人命比风廉价,风吹过一年四季,天天都有人去世。
“她得了病,回去种地,我以为她能熬到明年。”
告别结束,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千红很能理解城里人细微的情绪和仪式,就像村里嫁女儿一定要哭两声,谁都知道姑娘嫁出去还挺高兴,但村里人就爱看这份女儿和娘撕扯着哭的场面。她不太会用语言概括仪式与文化,只是觉得段老板烧掉这些东西耽误吃饭,饭凉了又热,煎饼更润更软,菜就不太好吃了。
踩灭火,千红扫起门前灰倒掉,段老板长出一口气,立在门前等她提着簸箕上来。
吃到一半,面包车就轰隆隆地碾来,老张不知道从哪里滚来,身上还带着玉米碎叶子,冲冲地进门:“他娘的——”
四个大纸箱子或横或竖地摆着,段老板正掀开一个掏东西,抓出一本大相册放到手边——她右手边是一堆充满回忆的杂物,霍氏茶,围巾,储蓄罐,旧书,水杯,杂志……
“怎么突然收拾这些。”
早上本打算去废品站,搁置几天一定有许多事可做,但段老板困意粘稠,撕扯不开,千红像是腿上坐了一只猫,动也不敢动,只好望着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耐不住腹中空空,低声问:“你饿不饿?我做饭去。”
难得一起吃饭,午饭不宜从简,她炒了几个菜,摊了煎饼,三喊四喊人不下来,恨不能楼上楼下装电话,打电话喊:hello啊,饭已ok了,下来米西吧。
“睡会儿。”段老板说。
千红想,段老板睡意朦胧的样子就像个勾魂的妖精,说话带风,吹得骨头缝发懒,她乖乖钻回被子,段老板搭了一只手在她胸前,双眼沉沉又睡着了。
天色还蒙蒙亮时,千红被骨子里的老黄牛脾性催着睁了眼,她用了半分钟时间缓慢适应外头的亮光——昨天晚上她忘记拉上窗帘,雪折出一面白镜子,明晃晃地催逼天光渐亮。
擦擦手上楼,段老板正蹲在床边,抽出床底的纸箱子摊在四周。
“那些拿去扔掉。”
段老板烧掉的不是杂物,是一截模糊历史。千红打听不到这段历史的全貌,老老实实地看段老板和过去告别。
段老板继续翻找,有些物品千红认识,有些不认识,段老板分拣物品,左手边一律扔掉,右手边一律留下。这些东西千红无法插手,她去把饭菜放回锅里,收拾家务,等段老板抱着一个大箱子下来,她看看东西还完好,决定送去废品站。
但段老板就爱糟践东西,死活不肯,在门口点起一把火烧尽了,火光熊熊,掉出旧挂历上段老板一角明艳的面孔,千红救下一角,挂历背后原来有方健签名,她又扔回火堆。
昨天晚上的新鲜感大于快感,她后知后觉地回味起昨夜的一切,既难为情又困惑地追想自己是怎么了,像个不知羞耻的……那什么,向情人求欢时甜腻的语气想起来就牙根发酸,早上起来恨不能回去掐死昨夜的自己。
“那你还不是很爽。”昨夜的千红振振有词,今早的千红羞愧难当,睡意全无,段老板身上被她咬满一晚上大胆放-纵的印记,因为紧张就会咬人,但人家收手她又不肯,好像不是自己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上了身,不像她清醒时会做出来的。
她的黑白遗照是从某张不知年代的合影上摘下来的,她的脸微微斜着,似乎在看什么人。她戴一条没有颜色的纱巾,假领子立得很挺,指甲染了色,娇俏地搭在领口,指间夹着一支夹竹桃。
地窖里舀出满满两桶水,夏收窖藏的土豆被泡烂,黏湿地粘在雨鞋底,老张卷起裤腿,从冰碴子中间捞出大把大把不能吃的土豆和烂菜。
千红看见一坛还完好的酱黄瓜,想起她在自己衣兜里揣了许多嫩黄瓜,那些尖尖的小黄瓜适合做咸菜,冬天点缀在餐桌一角,拌干辣椒放在馒头上。
“水管冻坏了,水都流出来了——千红,你拿个盆过来。”
来送行的人不多,村里冷不丁地死了个人是新鲜事,但人们听说她得脏病死,都远离这片地方。村支书抽着旱烟硬着头皮来,还没料理后事,老张按照常例来问她需要些什么日用品,发现她已把自己裹好,在炕上冷硬地支愣着双腿,枯瘦得不成人形,手边还搁着一包香烟。
村支书和老张一起把土窖底的杂物清空,竟然还有一些土豆冻得很完好。
乡下人爱吃冻土豆,切了块不必放糖,煮在小米粥里,土豆发甜发韧,很有滋味。
丧事就在一锅冻土豆熬稀粥的午饭后收尾,段老板从城里带来一副棺材,搬下一兜冥币烧得轰轰烈烈,因为时间紧,花圈简陋地停在堂屋,他们和村支书议论她,声音压低:
“平时是个好人……”
“不和人来往……”
“前些日子还挺好的……”
“死也死个体面。”
没有人给她披麻戴孝守丧,也因为尸体狰狞,没来得及停灵,直接送入坟里。堂屋只有遗照一张,段老板生起炉子坐在那里守灵,时不时洒下一把纸钱,明明挂着不信阴间的表情,却强迫自己相信,纸钱只换来一堆温暖自己的火,这个火烤得眼泪扑簌。
千红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冷风吹得她直哆嗦。段老板说:“你去睡会儿。”
“我陪着你。”
“没事。”
但千红执拗陪着她,段老板拿了一条被子抖开,裹在她身上。
千红在看“她”,她的遗照侧过脸,仿佛在看段老板,她想起自己劝“她”不要抽烟,“她”说:“你是什么禁烟大使?听你的。”
然后笑着掐灭烟。
段老板的朋友们都很好,秀芬姐,阿棉,老张,还有“她”都很好。千红进城后遇见很多坏人,也遇到很多好人,好人坏人轮番出现,世界是个万花筒。
凌晨时,千红真的困了,她歪在门上打瞌睡,炕上老张呼噜震天也不觉得了,起身就要回炕上。
段老板突然翻出一张照片,千红略一扫,照片上有很多个人——但转瞬间被火舌吞没,段老板倒空最后一把纸钱起身,回手牵住千红。
千红把双手都伸出去,拉着段老板起身。
她觉得死亡是很悲伤的事,所以她不知道段老板为什么牵起她的手和她跳舞,当着“她”的遗照,简陋的火烛幽幽燃着,没有音乐也没有灯光,月光如净水浮在地面,段老板哼起一首歌,千红没有听过。
她时不时看看“她”,不安地收回双手:“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段老板执拗地拽她的手搭在肩头,“她赢了,死在我前头。”
千红认为她开始胡说八道,脸上一沉,很有夫人的气场:“不准说这话,你和谁打赌死啊死的。”
“我们这行,从十来岁开始做,到三十来岁,很少有没得病的。我遇到周局也算幸运,因为他惜命怕死,我只需陪他,后来接客就很少了。”
段老板提一口气,收紧千红的腰。
“我有很多朋友,有人比我漂亮,有人比我聪明,有人比我年轻,也有人样样都好。但命这回事很难说,她们陆陆续续走了,有人结婚,从此不再和我来往,有人早早地被□□砍死,出台的时候被害死,得了病的藏起,死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并不可怕,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死反而一了百了,轻松自在,所以我说她赢了,比我少受苦难。”
千红懵懂,不能明白,她认可生死有命,认可富贵在天,却不肯把一切都归到命上。但要她反驳段老板是为难她,只好闷头枕在女人肩头,脚步一点一挪,转动身躯背对相片,才敢说出自己的见解:“她可看着你呢,说点高兴的吧。”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
“魂儿呢?”
“没有。唯物一点,千红。”
“下辈子呢?”
“没有。”
段老板语气生冷,转过一圈。
“这哪是高兴的事。”千红怏怏不乐,段老板越说越苦。
“没有下辈子反而该高兴,命中该有你的时候这辈子就来了,如果有下辈子,万一你来迟了,这辈子见不到你,还不知道要怎么过。”
千红心口被一记重击,好像跑步三千米下来胸口鼓胀生疼,心跳如擂鼓,嗵!嗵!嗵!
眼眶有些热,段老板这人,说起甜言蜜语都冷着个脸,如果不是熟悉她,知道她心事如乌云遮了一半,还以为是嘲讽。千红踮脚啄她一下当作回应,隔壁屋老张哼哼唧唧起床的声音打断千红得寸进尺的吻。
段老板摘下遗照烧尽,整间屋没什么值钱东西,剩一点冻土豆拿回去煮着吃。
一点念想都不剩,回去的路上,段老板重新和老张有说有笑,老张拿起烟时段老板顺手拿起烟,千红咳嗽两声。
“说你呢别抽了。”段老板冲老张摆手,罔顾自己指间也有一支。
老张只好掐了烟,摸着光头一阵不自在,有些悻悻然地想着,他这样一个在千红面前受欢迎的老男人,怎么在女儿面前就不够使了呢?
段老板在千红批评老张时点起烟,神态活像只偷腥的狐狸,越出窗户吸烟,千红的手挤在座位缝隙里捏她肩膀:“你这人怎么烟瘾这么大的,学习学习人家老张同志,说不抽就不抽。”
接下来换老张大笑,被段老板瞥一眼不笑了,听千红煞有介事地批评段老板,感叹道:“你就该有人治治你,这是天上掉下的小千红,你好好享受。”
“你们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我懒得理你们。”
晚上回去,横竖睡不着,千红把冰凉的手伸进段老板衣服里,数着肋骨听咳嗽声,段老板咳一声她记一个数,咳一声记一个,怕记不清楚用圆珠笔在手腕上画竖道子,迷迷糊糊睡着,早上起来一看,满胳膊都是,粗略一数就有二十来个。
段老板咳嗽不像重病患者咳嗽时就像拉风箱似的呼啦作响还带浓痰,她咳嗽很隐忍,总怕吵到千红,但千红有心去听,第二天写了个计划本。
“你戒烟好不好?你看,我看报纸说戒烟小妙招要有计划,我给你做桂圆莲子粥,据说清肺止咳,还有……我看看……每天一个梨切片,多余的可泡水喝——”千红现学现卖,对着报纸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段老板扯去报纸瞥一眼,放在桌边不予理会。
“给我看!”千红把报纸推到段老板眼前,这份戒烟指南她亲手抄在她自己的家庭指南上了,珍之重之,段老板轻慢的态度让她很不爽。
“我酌情考虑。”
“什么时候酌情?酌什么情?”
她还在和段老板胡搅蛮缠,一阵喇叭声聒噪地传来,外头停了一辆小轿车。千红终于想起周局的事尚未确定,那张纸条都不知道能不能到周局手中。
所幸是到了,周局还有些为官的体面,拍着她的肩膀说没关系,等她考虑好了再说。又把周小东喊下来和她出去玩。
她没有心情和周小东玩,但周局显然是要撵她出去,好和段老板继续说话。
“小东,你帮姨姨把球拿来好么?”段老板呼唤周小东,周小东急急忙忙抱着一个带两支揪揪的黄色大皮球下来,放到段老板手边。
段老板冲周局笑了笑,抱起球走到外面:“走,姨姨带你玩球去。”
周小东欢呼一声冲出去,千红只好也跟着出去。
皮球被扔出去,段老板喊小东去捡回来,压低声音嘱咐千红,一会儿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进屋。
“你又做傻事?”千红一皱眉头,攥紧门把手不肯松开。
段老板往她手心填了一张薄薄的卡片:“我的身份证,你玩累了我还没出来,你就收拾东西到火车站等我,我带你去我家旅游。”
“那——”
“我要是直接出来,就和你一起去。”
“你直接说会发生什么。”
“会吵架,他可能打我,也可能不会。”
千红稍微一顿:“我能干点儿啥?”
“等我。”段老板抚摸她的脸,周小东已经一步三喘地跑回来,抱着球快乐地邀功请赏:“我抓到了!”
“小东真乖,和千红妹妹好好玩好么?姨姨要和爸爸说点事情,不准进来哦。”
踩上台阶,千红仍然勾住门把手,揽过女人的腰抬头吻她耳朵:“有事喊我。”
“小东看着呢。”女人压低声音。
“他懂什么。”
千红完全忘了自己比周小东小三岁,俨然一副长辈模样,逗笑了段老板。
时针停在五和六之间,比起她之前四点起身稍晚,但她不太愿意起床,带着三分倦懒往枕边一靠,枕旁睡着一个女人,被她的动作带起,稍微晃了晃,蜷着身子用胳膊挡了脸。千红掖了掖被角起身,摸过枕边段老板摘下的扇子耳坠戴在自己耳垂,没有镜子也感觉气质不搭,摘下来放回原处,轻手轻脚地穿衣,段老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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