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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小火车出发了(1 / 1)

他是那么瘦,两条腿套在臃肿的棉裤里也还是瘦得裤管兜风,脖子上的围巾快要被风吹跑,他艰难地抓着围巾让它不要被风刮走,两只手像鸟爪子一样细弱,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大得不同寻常,被风吹得眯起眼睛。

千红推测他在追那些骑车的小孩,段老板端详他,两人松开手,千红过去看小男孩扶着膝盖喘气,低声问他找谁。

小男孩很努力地撑起身子:“他们和我玩,我追上了,就教我骑车。”

所以她带着这点儿慈爱目送那些小子们飞驰过去,完全不介意他们差点儿刮坏她的衣裳。

段老板正在迟疑着是否该踏入这扇门,沉默片刻还是觉得膈应,拽着千红走下台阶,一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气若游丝:“等等我……”

果然是那帮小孩。但这时间过去,那些小孩估计都骑出几里地了。

千红说:“他们走远啦。”

段老板说的事,千红不太明白,她也不认识段老板的妹妹,只知道那个女人应该叫段曼仪,很聪明,是天生就该当音乐家的材料,段老板的父母都宠爱她。

一群半大小子骑着自行车从她们身边飞驰而过,差点刮到千红。自行车横杠太高,小子们都是斜着插一条腿,身子歪在一侧把巨大的自行车骑得风火轮似的快,手指不停地拨着铃儿,因为技艺不娴熟,拐弯时一条腿擦在地上,脚底板和大路摩擦,点好几下才能重新蹬起。

她想起钱千里学骑自行车也是这副德性,臭屁得不得了,但又太聪明了很快就学会,千红说你载我去县城买个头花,钱千里说你太沉了我怕压坏我的车,回来时顶着她的鸡毛掸子送上两朵蝴蝶头花。

只能数着车停的次数到了目的地,下车,公交站牌铁锈得厉害,背靠工地,零零碎碎贴着肥皂广告和限量邮票招贴画。千红想,大城市也不全是玻璃修成的大商场,她迟疑了一下,紧紧攥着段老板的手,像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孩。

顺着这条路走过两片工地,段老板在十字路口站住了,好像是对自己说:“其实我不知道他们还住不住这里,你看这里都在拆迁。”

昨天从段老板口中问出,来城里有三天时间。回去再置办年货预备过年,千红还在想千里和父母的事,糟心事摆在身后积攒着,像堆了一盆积攒多时的衣服。

段老板的家乡比起平都市也并没有高级到哪里去,只是蓝眼睛外国人多了一些,千红攥着段老板的袖子,路过外国人时挺直脊梁好像在这一瞬间要为国争光。等人走了才扭过头悄悄说,外国人的鼻子真高,比电影里看着还高很多,这样他们亲嘴的时候就会碰到鼻梁,怪不得都要歪脑袋。

吃完饭她才问,你一直打电话给谁呀?公务这么繁忙,是什么事情呀?

段老板只是笑笑:“今天带你去我家看一眼。”

从酒店的床上醒来就像从一叠人民币上起来,千红难为情地想自己怎么大白天的被打败在床上,睡来睡去不干点正经事情,拉开窗户,这座大城市的风光还没收入眼底,只顾着胡搞,要是胡搞在家里搞就可以了,不至于千里迢迢来搞,段曼容真是的。

她胡诌起来一点也不害羞,所幸也知道自己说得难为情,压低了声音只分享给段老板听,段老板自己捏着公交线路图,笑得错过两次车,最终还是一路小跑赶上第三趟。报站的人口音浓重爱吞字儿,恨不能把一句话团成个球吐出去,千红只听得“……站、……站到了啊!……站到了啊……下车!”

千红攥着她的手好像在安慰,四下打量,南边有一座灰黑色的水泥小楼还有半个,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钢筋扎出体外,像被撕开的人露出狰狞的血管,千红指指那里:“你看,那个拆了一半。”

千红看到的半截水泥楼上零星走着几个人,段老板抬眼望了望:“以前我妹妹把那里当根据地,不知道听谁宣传,想要干革命,找来红缨枪和主席像章挂在二楼正中间,在那之前好几年有些红小将在这里械斗,留下一些抢来的沙发,因为没人管,我妹妹当大王,说白了就是闹着玩,闹来闹去只是威风凛凛地打架。”

段老板顺着那里看下去,露出一丝微笑:“哦,没拆完。我以前住在转过弯那里的旧单元楼。”

旧单元楼露出两层颜色,一层粉红色的漆剥落下是一层灰白的漆,再脱落就是坑洼不平的水泥,没有泥瓦匠抹平,这小楼顶天也就四层多高,丝瓜的枯藤爬上三楼,遮了一大半,门前扔满废弃建材,像个将死的枯朽老人即将坍倒在地。

“看一眼?”

“严格意义上说,我不能算那家人,早就销了户。”段老板从被子里钻出来,捏去衣服上掉下的面包碎,掸去一身脏东西起来,洗漱声细碎,千红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慢慢做打算。

小男孩转过头看看千红,不能相信这句话,低着头眨眨眼:“那我在这里等他们,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于是千红和他聊起天来,多半是长辈无聊的问话,她很少有机会摆摆长辈的谱,问问也都是些笨拙的庸俗的问题,你多大啦,你叫什么,你住哪里呀,你妈妈呢。

他像个大人一样,被甩开也不哭鼻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台阶上和千红并排,一板一眼地回答,我叫韩亮亮,今年五岁了,我妈妈去买菜,我不想练琴所以跑出来玩。

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冰冰地炸响在耳边:“韩亮亮,谁让你出来玩?”

好像触电,韩亮亮起来,被点名道姓的三个字惊吓到了,低着头小跑到女人身后。

这女人好像脱胎于段老板的另一张脸,比段老板更冷冰冰的,提着布兜子,里面有两杆芹菜,叶子歪扭着往外撇,戴了一只金戒指,把小男孩往身后一撇,冲千红洒下冰碴子一样的目光,轻声责备:“不是说不许和陌生人说话么?”

韩亮亮不说话。千红不安地让路,女人踩着废弃建材好像坦克碾压过一堆废纸一样,踢了一脚钻入破败的小楼,千红以为这里没有人住,女人进去,被黑夜淹没,韩亮亮小小的背影被吞没了。

段老板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千红。”

她躲在告示板后面,探出头呼唤,千红回过神。

“那是你妹妹呀。她好凶。”

“亲生的。”段老板拿她自己开玩笑,随即不笑了,她妹妹生了小孩,瘦瘦的韩亮亮,她一句话都没搭上,只是目送两眼,抬头看,给千红指二楼的一扇窗,看过走过,也无意间打了招呼,背地里用目光送行,也算够了,谁也没给谁难堪,挺好的。

千红觉得韩亮亮太瘦太小,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的身影浮在心头,她总是记挂着。游玩一天回来,傍晚买了二斤毛线重操旧业给他织毛衣,段老板说你晚上不睡熬瞎了眼,千红说不要紧,反正明天要走了,总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仗着年轻真的连夜赶了出来,但没空想什么好的花样,小孩子花费不多,她打着哈欠洗脸时,段老板起床捏着毛衣看了几眼,叹息声清晰可闻。

“给孩子的,不是给你妹妹,我悄悄去。”千红说。

“你同情心泛滥成灾。”

“那又不是外人。”

“你送了也没用,人家当你是外人,也不认识你。带上我这层关系就更不愿意认识你了。”段老板给她递香皂,搓出泡沫刮在她手心,漫不经心,千红搓着黑眼圈,嗔她一眼:“难得来。她收不收是她的事,我送了是我的事,到老了回想起来,我们也尽了人事。”

村里这点尽本分尽人事的习俗在千红手里发挥到位,段老板不去,说看见段曼仪就触及伤心事,但千红不认识路,她怕走丢,牵着千红走到附近撒开。

段老板不知道自己不去,千红就莽撞如牛,等不到小孩,只听得杀鸡声从楼上飘下来不绝于耳,却等不到韩亮亮下来,她就冲上楼,敲开了段曼仪的门。

门口的布置像高翠萍,但因楼分外老旧,灯泡年久失修,黑漆漆一片又潮又阴,废品堆积散出一股难闻的异味,还有破旧的架子上扔着一堆四十多码的脏球鞋。

或许男主人在家?千红提着装毛衣的纸袋子很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敲开门,开门的是段曼仪,红线衫灰绒裤,红色棉拖鞋洗得发白,冷冷地瞥过来,千红仿佛被她扎了一刀。

“我们不信教。”段曼仪抢答,就要关门。

“不是!”

“哦,不买保险。”

“不是……”千红被她两次抢白搅乱节奏,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开场,段曼仪让她回想起初见她姐也就是段老板时的张口结舌的场面,只能干巴巴地说点儿什么没用的话。

但她也有所成长,真给她编出了瞎话,低头说:“韩亮亮在不在?”

“干什么?”

“哦,我家……我弟弟不小心刮破韩亮亮的毛衣,我就自己织了一件赔他,也不知道合不合身,让孩子来试试?不合身我再改。”

如果是在村里,冷不丁碰见一个陌生人发出这番话,一定要先问是哪家小孩。但段曼仪显然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知道这些小孩的名字,嗯了一声:“不用了。”

“怪不好意思的,还是让孩子试试吧,我织了一晚上。”千红编瞎话时展示出黑眼圈,她生来就长了张老实人的面孔,再低声下气懦弱地讪笑两声,段曼仪看看她展示出的毛衣和黑眼圈诸多证据,终于放她进门。

“韩亮亮——出来一下。”

杀鸡声停止了,韩亮亮提着小提琴出来,怯怯地打量,看见千红,有些疑惑。

千红于是把刚刚那套说辞再说一遍,对韩亮亮展开毛衣,急切地期待他配合自己。

“有点大。”她撺掇小孩换上,小孩比她想得还瘦,肋骨一条条凸在肚皮上,鸟爪子一样的手指扯着毛衣试了试,露出害羞的表情。

段曼仪挑剔地看了两眼,递给千红一杯水。

她趁机打听。

段曼仪离婚搬回老房子住,父母前几年相继过世,剩下一个小孩,她最近正在打算去把小孩的名字改成段亮亮,彻底抹去男人的痕迹。

“唉亮亮还小,你要是有个亲戚朋友的能给照看亮亮,你也就不这么辛苦了。”千红一句话拐了九曲十八弯,格外斟酌,段曼仪觉得她是个老实软弱的女孩,并没有多提防,只是笑了笑,没有如她预期那样稍微提到几句段老板。

千红只好另想办法。过一会儿说起自己:“我弟弟每天上蹿下跳就要上房揭瓦,不省心!我就盼着有个姐姐就好了……”

段曼仪笑容失去了,往杯子里续了两股热水:“是啊。”

思绪沉沉,表情严峻,如同回忆起一件可耻的事。

千红心里沉沉坠着有些难受,想要起来告辞走人,最终还没挪开步子,不甘心,最终还是直接问了:“你有没有姐姐?”

“她死了。”段曼仪喝水,三指捏起杯子的姿势像段老板喝酒的姿势一样。

“真可惜。”千红几乎咬牙切齿,牙根发酸,她扶着沙发站起,段曼仪抿一口水:“你不是本地人吧?”

千红已经要走了,也说不上是口音还是乡下哪个漫不经心的习惯暴露身份。坦荡荡地嗯了一声出门,在门外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有人把她辛苦织出的毛衣扔出来,杀鸡声重新响起,韩亮亮或许扛着小提琴艰难地用还没琴弓粗的胳膊拖出不成调子的声音。

千红等了很久,回到段老板那里,她已融入麻将馆,连着给人点炮,输得受到热烈欢迎。

但最后就是不赢不输,她出来时已经打听出段曼仪近来的境况了,一进麻将馆,每个人的勾当一览无余,千红打听到的离婚的事不过是九牛一毛。

段曼仪一个年轻有为的钢琴师最终栽在爱情的牛粪坑里,英年早孕,丈夫下海经商让新加坡老板骗走二百万还欠下赌债,于是离婚,段曼仪是个狠人,在短短的婚姻几年攒下一笔存款誓要把韩亮亮打造成新一代天才儿童音乐家,为了省钱回到眼看就要拆的老房子居住,但是韩亮亮天生有点什么病不能完成段曼仪的宏图大愿,邻居们只能一边听拆迁的轰鸣一边听韩亮亮杀鸡。

其实还有点儿东西段老板省下没对千红讲,她妹妹爱抢她的东西,她第一次风尘仆仆狼狈回家后发现韩姓男人和段曼仪相亲相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姓韩的男人是她大学同学,鼓励她创作写诗,给她高声朗诵十四行诗。

段曼仪爱抢她的,好像肯德基和麦当劳总得扎堆凑在一起开店,她预定的男人八字儿还没一撇,没几年就搞到自己手里。段曼容当时心气很高觉得妹妹太不厚道,但妹妹就爱抢她的男人这也没办法,垃圾都抢着要,这是秉性使然。

现在不说,怕千红吃点儿陈年老醋,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各自都是各自的生活,别说和姓韩的了,就是姐妹之间也泾渭分明几年不联系,说出来徒增烦恼。

她回来这里是第三次,第一次回来千辛万苦,第二次回来众叛亲离,第三次回来就像观看个什么景点,担任导游给千红解说,四舍五入是带媳妇回老家的仪式,千红好这个。

听见段曼仪因为韩姓男子吃瘪,心里生出复仇的快意,但也没什么必要,她不是乡下人,不喜好把一对姐妹像两只鞋似的端起来对比,她和她妹妹没什么好比的,各是各的离经叛道。

她俩都生得比较早,还没赶上计划生育,兄弟姐妹牵扯不清,不像独生子女没什么忧虑。

千红抓着段老板的胳膊说走吧我们去别地儿看看,段老板用打麻将的手搓热千红的脸,把好手气传过去,千红在景区买水中了两个再来一瓶,乐得好像占了多大便宜。

八卦是非到段老板这里就戛然而止,她不好传闲话也不爱打听家常,除非有利可图攥在手里,否则什么消息到她这里都稳稳压在屁股底下没有下文。千红不一样,千红爱打听,对段曼仪的事情耿耿于怀,回去也不知道是和秀芬还是和老张打听,打听出韩亮亮的亲生父亲原来还算段老板初恋。

她就像听故事似的磕着瓜子儿从段老板嘴里打听初恋这件小事。

“算什么初恋,就是……有点儿那个意思。”段老板绕不开千红死缠烂打,模糊地回答了一下不能满足千红的心思。

“就像你跟褚石头那样。”段老板祭出大杀器堵住她的嘴,她想她和褚石头算什么初恋,顶多是差点结婚没啥感情基础,程白草还当宝贝似的宠着呢。

但死人在上,千红不敢多嘴多舌,这件事才算过去。

从县城出发时,千红两手空空连个围巾也没戴,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带特产,点心丝巾日用品,装了一个大行李箱。段老板不知道她买了点什么,低头一看发现她带回一叠冥币,封建迷信得可以。

“你大老远扛着五毛一叠的纸钱走了几百公里?”

“这个不一样,这个两块一叠。还有,这个,你看,美元!孙小婷还没见过美元呢我想给她瞧瞧。”

千红封建迷信的劲头逐月递增,但说她的时候她就说,快过年了……

这谁能反驳她。

千红从孙小婷坟前回来收拾东西去废品站,套上捡来的破皮靴还能保暖,就是两只不一样大,一只正好另一只宽松得要掉,她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掏出账本算算一年账目,在废品站不到半年,收支还算平衡,挣钱不多,还得解决遗留问题,她该怎么和老头分钱。

自从她去废品站,老头解放双手开始修电器,她负责扛出去卖,负责收拾废品扛出去卖,老头偶尔搭把手。她早上四点起床晚上十一点多才能回去,仗着年轻硬生生挺过,熬干了眼,一进城就是几千斤上下的废品一个人扛完。

她能吃苦,但后来也感觉不太吃得消。歇了几天下来,腰酸背痛开始发作,她回来又歇了一天才去废品站重新上岗,默念要吃苦的心灵鸡汤给自己打气。

那时她还不知道县城刚换了一片天地,周局心脏病发作去世,王霞对着报纸以泪洗面说周局兢兢业业爱岗敬业,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为人民服务。

千红提提靴子迈进废品站,蔡老头正在塑料堆旁往外收拣瓶子,黑枣在墙边咬一只球,呼呼发威,她进门的气味把黑枣吸引过来,它一跌三步地扑过来蹭她裤腿,她哦哦地哄了两声,老头回过头:“你回来啦?”

“嗯,这几天咋样?”

“你不在我还能嘎嘣死了?来,我都装了袋,今天拉去城里,咱们准备收工哇。”蔡老头喜气洋洋的,给她迎面而来的笑脸。

千红一阵头晕,她没笑,老头背过身子去提铝罐袋,她晃晃脑袋迎上前,把三轮车开出来,废铁六袋铜一袋,铝两袋,书纸十来袋……一车装不下,千红说那就先把书纸卖了吧,这几天价钱高点,四毛三了。

她从车上拽下粗绳搭在车子两侧,等袋子堆高,她需要抛起绳子拉紧,两边打结捆好。它们躺在地上像两条麻黑麻黑的蛇,千红把它们踢到一边,戴起手套扯着袋子两角,像给它扎了两个小揪,捆扎起来,一拧身,弓腰,扛在肩上,抛到车上——老头站在上面接。

第一层堆得紧实,老头腾挪着站高,张开双臂接她。

她双手一拽,扯起袋子墩实,扎口,细绳灵活地穿梭在指间,这是最后两袋,老头叉腰直喘粗气:“年轻真好,腰不疼气不喘。”

“嗯。”千红没说自己也会腰疼气喘。

“你过年是回村还是在厂区?跟你父母过还是跟那个女人过?”

看来蔡老头知道许多事,但他算是好人,没有检举她。千红还是心里凉飕飕的,有种随时要被揭破抓起来的恐惧,心事重重。

“还没想好。”她捆了好几次才扎了口,肩头一沉扛起书纸袋,书是沉重的东西,她最初扛废品时肩头都磨出血了,后来就不会这么脆弱了。

也不知道是心事还是真的体力不支,她头晕目眩,扛着书纸有些眼花,抬了一下,怎么也扔不到老头手里。

老头说:“你慢点,别急,扛完这个歇一歇。”

“就剩一袋了——一口气……不犯懒。”她自诩能吃苦,咬着牙硬是把书纸抬到老头手边。

“再高点再高点!”老头半跪下来努力够它,一手托住袋底,袋底不好使劲儿,另一手去够扎口的细绳。但千红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差点儿,他探身够不着,千红一个趔趄,大袋子往下跌去。

老头眼疾手快,枯槁的双手紧紧抓起,没让袋子直接砸到千红头顶,但千红果然没系好口,细绳盛不住袋子的重量,活结松开,老头被细绳搓了满手火辣辣的脏污,它笔直掉下去——

砸倒了不知道发什么愣的千红。

“千红呀!”老头吓得三魂七魄都散了,几步下车,手脚从没这么灵活过。他看千红趴在地上不动,吓得去掐她人中,人倒是醒着,就是有点儿迷糊,哎呦了两声说疼。

“你让砸傻了?”

“又没砸到头,说谁傻呢。”千红还在和他辩驳,起身要继续干活。

老头是不敢让她再干活,说她迷糊得有点儿过,三令五申地把她往外撵,看她太爱劳动没办法,亲自带着黑枣把她送回棋牌室。

老头对她住哪儿和谁过日子这点儿小事门儿清,段老板今天没出门,从窗户望见老头和黑枣在后,千红在前,耷拉着脑袋好像犯人被押送刑场。

发烧了。

“我没烧,我不生病,我身体好着呢。”千红说。

段老板忧虑地望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最终只好双手搭在肩头,垂着眼说:“你自己做主。”

老头帮腔:“我看你病了就歇着吧,那些东西过了年再卖也不会长腿飞了,幸亏是你年轻,不然我这岁数老老实实给砸一下骨头都得散了。”

等人走了,段老板默默倒了杯热水放在千红手中:“我认为你不应该再呆在废品站了。”

千红睁大眼,想不出别的出路,思来想去,想到自己谨慎地梦想了个什么,细声细气地征询意见:“那我过完年去市里学缝纫去?可我来来去去就要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行,飘来飘去没个正经营生,到时候像褚石头似的,困着没办法。”

“你就是想得太多。”

“什么也不想也太不负责了。”

“我们饿不死的。”

这倒是句定心丸,千红实在难受得厉害,可又不肯服软躺下,也不知道是和谁做斗争,硬挺着不肯躺下,段老板翻出退烧药,她握在手里把塑料片捏得噼啪作响,两条腿晃来晃去,最终背对段老板喝了药睡下了,睡着还是一股不服输的姿势,硬邦邦的,谁摸也不肯松懈下来。

秀芬和段老板坐在床边,男人来看望她,被段老板叮嘱照顾千红。

“我去吃饭,新来的局长脾气不知道怎么样。”段老板挑拣大衣,新来的局长不认识,她穿衣保守。

“毕竟是外来人,好说。”

“也是。”

“她压力太大了。”秀芬姐摸摸千红的额头,转脸看段老板,沉下脸,“她就是挣一百万也觉得不够,有你杵着,你是这行这业走不开的人,这是命,别耽误人家。”

“这几天天气冷。”她说。

“你认真啦?”秀芬姐的忧虑叠在脸上,他两天没刮的胡子泛出一片青。

“我不能认真吗?”

“那我说句难听的,她没有收入,你只能卖自个儿养她。她也没文化没学历,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走不远,你是聪明人,自己想。”秀芬姐轻声细语。

床上的被子隐约动了一下,两人都沉默了,但千红似乎还在睡着,仿佛没有听见这番忧虑。

“各有各的过法。”段老板只好给这样的回答。

等她回来,千红烧得更厉害了,蜷成一团。

“我们去打个针吧。嗯?”段老板哄着她,从被子里剥出个人来,女孩眼睛红红的,好像在哭。

“怎么啦?”她像是哄小孩。

“没事。”千红低低地说,眼眶烧红,乖乖爬起来。

每天四点起来,十一点多披着月色回来,她已经很努力很用心,从不偷懒,也想办法发现问题。

可她或许始终是个不聪明的女孩,没有办法挣大钱,吃苦也是吃傻苦,没有一技之长的结果就是这样。

秀芬姐的话刺痛她,她只是被段老板养起来的小鸟,光靠她自己是没有办法的。

打针的时候她一声不吭,段老板牵着她回去,一摇一晃地走路,像鸭子打摆。千红踩在月光小道上,段老板的长发柔软地垂在肩头。

心里的铁铲再一次发狠,剜下一大块来,簌簌落落降下大雪,心里呼啸着。

“和我过日子是不是很辛苦?”

女人轻轻放开她的手,在路上停下,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仔细想了想:“戒烟是挺苦的。”

“我想让你过好日子。”千红不安地抓挠着裤缝,垂下眼,抱着膝盖蹲下,“我太笨了,从乡下来,也没有,没有聪明的头脑,不太会赚钱,只会低头干活,不能……过好日子。”

“现在的日子不好么?”

“我想找份正经工作。”

“谁跟你说卖废品不正经了?”

段老板一心维护的是千红自己的决定,但千红总是不惧革自己的命,仿佛她发烧是因为心里的熊熊烈火,撑着发酸的膝盖起身,走近两步,跌足踉跄,揉揉双眼。

“不过还是休息吧,不要去废品站了,你累坏了。”

“我不累。”千红反复搓脸使神志清醒一些,一把攥住段老板胳膊,无限逼近,眼神灼灼烧着自己,把段老板的脸深深刻在眼底,吐出几个字:“我要去市里。”

“学缝纫吗?”

“嗯。”千红鼓起勇气,终于站直了,这个决定让她重新出发,整个人焕然一新,连带存折也得清掉大半——随之而来诸多代价仿佛都不值一提,因为发烧糊涂,段老板担忧地用手背碰她额头。

“你要等我。”

与其说是期盼不如说是命令,千红理直气壮地要求段老板守在县城等她一年,抖擞精神跌足两步,抓着女人的胳膊往前走,心里那团火冒出蒸汽,催着千红这列小火车不断前进。

但小火车开出去没几百米就脚下打滑摔倒了,如果不是段老板扶着她,或许第二天头版头条就要说她是卖火柴的小姑娘,怀着幻想冻死在冬天的冷风中。

“反省。”段老板热了牛奶捂在手里。

“我不爱惜身体,发烧还四处溜达。”千红诚实回答,段老板才把牛奶放到她手里。

“过完年再走,这几天不许干活了,好好休息。”

“你不在,那我好好收拾家。”千红乖乖地给自己安排任务,她一闲下来浑身不舒服。

“量力而为。”

“你不要想我。”

千红闷着头,她觉得难为情,可不说又憋不住。拉高被子只露出一双眼,段老板笑笑:“好好学习。”

“我会的。”

“写信回来。”

“我还没走呢。”千红忍不住出声提醒。

段老板恍然回神,拉拉被角,倾身躺在另一边:“我开始想你了。”

千红害羞地背对她,用被子捂紧脸。

“你这人,等我走了,你要说什么甜言蜜语?到时候说不定看上哪个小姑娘比我好看,你就把我忘了呢,”她嘴硬地拉回场子,强词夺理地给自己编排故事,严肃了没五秒钟,段老板挠她,她破了功,忍着笑回头,“还闹我,你心虚了不是?”

段老板只是枕着胳膊笑她,她只好絮絮叨叨地说明天把酸菜捞出来包饺子,对子还没买,灯笼也不知道要不要挂,年货还没置办,段老板那么爱吃零食一定会买一大兜。

说了一大堆,盖不掉那句小声的情话。

她絮絮叨叨嘴巴不停,段老板掀起被子盖起她俩,准确地捉到她喋喋不休的嘴唇。

责怪归责怪,她下楼时酒店前台的女人告诉她可以领两份免费早饭,免费两个字让她心旷神怡,牛奶和三明治很洋气,千红端着饭回去时,段老板披散着长发拢着领口衣裳,夹着电话低头拧上扣子,手指在膝上轻轻一点一点,像在拨一只无形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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