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言行夸张,不合礼数,但云宫上下对他也都是习以为常的,个别新人起初还会觉得诧异,听老人一说也就见怪不怪了。
贺兰谦如今不过十七,却已是瑭关部落的掌户之臣。
他虽不是狄族人,却从小在瑭关长大,与怀溪更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便连狄箴,对他也是只管教不约束。
怀溪此次走得急没亲自与他告别,但也遣了人去贺兰府告知。
只是这贺兰谦刚陪着首领狄戎从北域回来,并未回府,叫怀溪白白遭了这一顿骂。
瑭关云宫尚且只是贺兰谦一人不寻安宁,平常无他时,也清净的很。
天梁的皇宫可就不同了,作祟扰乱者处处皆是,竟无一日的净土。
这一日,已是十一月中,入冬的时节了。
因禾时吃不惯宫里的东西,入宫以来,日渐消瘦了不少。
司衣院此前做的嫁衣考虑到天寒又在本身的尺寸上放宽了些,这一来,禾时试穿时便格外松垮垮的,不像样子。
应了司衣院的安排,禾时不得不再次前往,重新计量。
“也就腰襟处大了些,咱们在芳华殿量好报过去不就行了吗?怎的还要三番四次往司衣院跑呀?”
禾时平常不爱出门,这宫里无一处是她所愿,故此便对这不得不去的地方多有抱怨了。
可瞧她这话一出,跟在身后的竹吟竹磬却不自觉紧张起来,两人几番对望也不敢接话。
凭着眼色,互相推诿良久方才由竹磬先开口道:“郡主,这做衣裳啊,一处改了,处处都要改的,可没咱们想的这么简单呢!”
“对啊对啊,况且天寒脚冻,出来走走也好。”竹吟接道。
禾时听着这话,有些奇怪,似不像竹吟本意,回头犹有疑虑的问了句:“平日数你最懒,今日这是怎么了?”
竹吟眉稍一颤,心中顿生慌乱,吞吞吐吐地也没解释个子丑寅卯出来。
又想起今日出门前,姐妹俩挤在一处嘀嘀咕咕的样子,反倒叫禾时添了疑。
不过禾时来不及多想,就被不远处传来的谈话声吸引了去。
她本不是听墙根的人,但听那话里说到顾辞,便缓缓停下了脚步。
“别瞧着二公子立了什么大功似的,就凭桎夫人那身份,他便是再有本事,也成不了太子。”
“就是,当年长秋宫之案,他能留下一条命都是皇上格外开恩了,如今还想靠着一点功绩拉拢人心,建立自己的党羽,简直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竟妄图与丽轩王相提并论,真当···”
禾时的突然出现让转角处大槐树后两人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见到禾时,那二人慌忙下跪求饶,伏身在地,不敢抬头。
入宫以来,虽顾辞对自己常常冷眼相向,但禾时相信他定是有自己的顾虑,或是因这深宫人繁眼杂,或是因晏晏的离去。
可无论他怎么做,禾时都始终当他是共过生死的朋友,自然不能由着任人诋毁。
“站起来。”
禾时走到二人面前,命令道。语气极冷,吓得竹吟竹磬大气不敢出一声。
那二人发着颤的站起了身,迟钝地往后退了两步,仍是不敢抬头。
禾时屈膝探头看了看,而后轻哼着笑道:“我当是不懂事的丫头呢,瞧这皮相,搁宫外孩子都及冠了吧,怎么还是连话都不会说呢?”
“是奴婢们妄言了,请郡···郡主恕罪。”那二人看上去是真害怕极了,紧紧地缩在一块。
“恕罪?”禾时继续笑道:“像你们这种出生时把舌头落在娘胎里的人,难道不该是个哑巴的吗?”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皆大惊,斯以为禾时要割下她们的舌头。
竹磬正欲上前劝说,只见禾时紧了紧肩上的大氅:“人,才求暖,她们想来不需要。”
受禾时目光示意,竹吟上前扯下了那二人的披篷。
此时正值初冬,骤寒之日,二人没了披篷,衣裳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禾时憋着声,调笑道:“本郡主手凉,借两件披篷来捂着不过分吧,二位就在此等着,待本郡主从司衣院回来便还你们。”
说完,还命竹磬在这儿看着她们,敢动一步,绝不轻饶。
那二人不敢反抗一句,畏畏缩缩的杵在原地。
这般反应倒是让转身离去的禾时心底窦生疑虑。
芳华殿那些个年少的丫头小厮都不见得这样害怕自己,怎的这两个别宫的奴婢,见着自己,竟显得如此惶恐甚极?
从司衣院回来,竹吟拿走的两件披篷已不见了踪迹,倒是禾时手上多了个司衣院赠的暖袖。
见那两个丫头已在寒风里冻得嘴唇乌紫,两手通红,禾时嘴角依旧是微微浮起冷笑。
在她看来,比起顾辞惩治蔡木春,促成通商,寻找光顶符所费的苦心,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促狭小人如今所受又算得什么?
披篷她早已让竹吟丢在司衣院的废料堆了,再路过这二人时,不过只叫了竹磬回去,并未给她们什么脸色。
回芳华殿的路上,竹吟竹磬出奇的安静,一言未发。
若照平常,竹磬怎么也会夸两句司衣院的暖袖做的精巧。
鉴于此,禾时心中疑团更深,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何缘由。
直到第二日,芳华殿迎来了一位老熟人。
“皇后娘娘有请,烦乌绥郡主与老奴走一趟。”
来人是长秋宫的掌事嬷嬷。依旧是那副阴阳怪气,笑里藏刀的嘴脸,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禾时谨慎,借口添衣,让她在外候了片刻。
自己则回内殿叫来所有宫人,问道近日是否听闻长秋宫或丽轩王府出了何事。
宫人皆道是并未听得什么消息。顾虑之际,禾时突然想起昨日,不禁怀疑那两个奴婢许是长秋宫的人。
若真是如此,念及昨日种种,禾时顿时对竹吟竹磬二人投去怀疑的目光。
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测,可姐妹二人慌张躲闪的模样却又再一次证明了她的推测。
“亦梨,你跟我去。”
“是,郡主。”烧火丫头亦梨看了看竹吟竹磬,一脸茫然无措的跟上禾时。
“亦梨,你可知竹吟竹磬二人进宫多少年了?”
途中,禾时故意放慢了步子,远远拉开与掌事嬷嬷的距离。
“回郡主,她们从小在宫里长大的。”
亦梨想也不想,天真的回道。
“那这宫里的丫头侍女们,她们可都认得?”
若知昨日那二人是长秋宫的,禾时实在想不到竹吟竹磬有什么理由未出半句相劝之言。
“偏远的宫苑不敢说,大多数主宫一定都能认得。”
“嗯,亦梨我问你。”
禾时点点头又说道:“若是主子将要做得罪贵人之事,奴婢该不该劝?”
“当然要劝,不仅要劝,还得拦着。”
“若知劝拦不住呢?”
“那也要劝,在宫里得罪贵人,主子定会受罚,但凡忠诚的奴婢,定要竭力劝阻。”
禾时听完亦梨这番话,既觉欣慰,却又无奈一笑。
人心,岂是凡物,凭谁能看透,凭谁可得?
长秋宫内殿,皇后端坐其上,房仪恭敬立于侧旁。
殿中左侧,两个看上去极虚弱的身影迅速映入禾时眼帘。与她所料不错,这回是真的撞上刀尖儿了。
禾时稳了稳心神,缓步上前,行过礼后,不待皇后说话便故作热情的走到左侧那二人身旁,拉着二人的手。
“两位姐姐竟是长秋宫的人,可真是巧了呀,禾时还想着过几日亲自去谢谢二位姐姐呢!”
“郡主怕是认错人了,这二位可不是您姐姐。”
房仪看出了禾时的诡计,并不买账。
禾时眼珠一转,料想这房仪怕是不好对付,可她上一计既出,不好这样容易就自己露了陷。
“怎么会认错呢?房卿有所不知,昨日去司衣院途中,禾时双手突觉甚凉,便向二位姐姐借了披篷。”
“是借?还是欺人位卑,恶意相夺?”
房仪言辞凿凿,不让分毫。
“当然是借,途中相遇,不曾无礼,为何欺人?”
禾时放开手,行至殿正中,不惧于房仪迎面相对。
房仪走近半步,颔首而问:“既是借,为何不还?”
“不慎遗失,虽未还,却无赖账之意,可赔。”
禾时亦走近半步。
“披篷死物,赔来容易,活人遭此恶寒入体之罪,如何算?”
禾时扬眉冷笑,昨日便觉那二人行为与反应奇怪,如今想来,自己真真是落入长秋宫的圈套了。
既是圈套,便不可再任其扩展,祸及他人,她决定绝口不提那二人出言不逊一事。
“按礼算,禾时乃南潼郡主,不慎使得下人遭罪,赏赐安抚一番即可;按法算,无意却误伤他人者,赔礼道歉,适当补偿即可;按情算,长秋宫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颁令罚禾时宫外长跪。”
禾时一副大义凛然,信心十足的样子,叫皇后越瞧越气。
忍不住抢了房仪的话机:“这是后宫,不是那鱼龙混杂的边城,得按规矩算。”
自见着禾时以来,皇后话里话外无不在嘲讽她的出生,嘲讽南潼。
每每禾时一听这话,气便不打一处来。
与房仪对垒时,她还有意承认理亏,可面对皇后,她腰板挺得比谁都直:“哦?既有弃礼法而另立的规矩,禾时倒想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