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有逃避的好处,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安静的小镇陪着妈妈与外公,秋冬季节是一年中难道的闲时,一家三代三口人就每天在小院儿里进进出出,连一开始见到我就汪汪大叫的大毛也被我收买了:妈妈只在大家吃完饭之后找点剩下的饭菜给它吃,我们吃饭的时候它只能馋的眼巴巴的蹲在门口看着,为了讨好它,每次吃饭我都会先拨一些饭菜端在它跟前,没几天,大毛就跟在我身后一脸谄媚的伸着舌头、尾巴摇得跟直升机上面的螺旋桨一样。
从前几天开始,西伯利亚寒流来袭,妈妈在堂屋里生起了煤炉子,这铁家伙火力很猛,一壶水十分钟就烧开了,壶嘴里滋滋喷着白汽儿。
外公从地窖里挖出半筐地瓜,用和好的黄泥包的严丝合缝儿,放在炉膛下面来烤,每天下午我都会蹲在门口和大毛一起吃完一个香甜的大地瓜,每次吃完浑身暖酥酥的,说不出的满足。
鹤起来电话的时候我就正抱在啃地瓜,妈妈就坐在不远处,我下意识的揣着手机跑到角落里。
“安易,你在那边过得还习惯吗?有什么不习惯的就告诉我。”
“嗯,习惯,我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电话那端他低低笑着,“也是。”
然后就是两边都开始沉默,找不到话题继续聊下去,我真的是越来越会冷场了。
“鹤起……你最近工作忙吗?”
“我什么时候忙过?”
嗯,也对,他的酒吧有西清帮忙打理,他就是一甩手掌柜,;他的公司也早在几年前就挂到雁璇那里成了一个子公司由雁璇看管,确实忙不起来。显然,我找的话题也不怎样。
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了两分钟,听到有秘书催他开会,鹤起匆匆挂了电话。
手边的地瓜已经不知何时被大毛叼去了,我闻着香味找到墙角的大毛时,地瓜已经被它吃的皮都不剩。
“你这馋狗!”我气急败坏的在它屁股上踹了一脚,本来不觉得使了多大劲儿,可大毛嗷呜一声窜出去,围着妈妈打转。
妈妈摸了摸大毛的头,奇言怪语的影射我:“你踢它干什么,自己的东西不好好上心,被抢走活该。”
“哈!一个地瓜而已嘛,无所谓。”我回味着咋咋舌,“大毛这家伙太忘恩负义,明天烤了不给它吃。”
妈妈叹着气走开了。
外公年纪大了耳朵很背,听不清我们说的什么,一个劲儿宽慰我“你妈疼大毛疼得很,当然不乐意你打它,要打呀,就偷偷打……”
十二月底是奶奶的忌日,她去世也有好多年了,每年妈妈都是提前一天坐班车颠簸着到她坟前上香祭拜。我之前一直在外地上学,后来又病了三年,一直没去祭拜过奶奶,这次赶巧在家,便收拾衣服打算和妈妈一起去。
大伯家堂哥打电话知道我回家,居然提前一天开着他的五菱面包车来接我们。
几年不见,他已经是大变样了,不再是原先瘦瘦弱弱的样子,身量反倒有些壮实,妈妈说他下学后就在镇上卖一些农用机械,已经是乡镇有名头的小老板了。
我嘿嘿笑着,想起当年我俩打架我气呼呼的喊他“小炉包”,堂哥姓卢,叫卢俊宏,他姓卢他爸爸自然也姓卢,我爸爸是他爸爸的亲兄弟,自然也姓卢,可是我却姓褚。
没错,我爸爸是上门女婿,爸爸的老家在龙湾县,当年爷爷去世的早,奶奶一人拉扯他们兄弟二人长大,花尽所有积蓄又四周借债帮大伯盖了房子成家立业,没多久在外公的打铁铺做学徒的爸爸被外公赏识,把妈妈介绍给他。
所有人都同意这门婚事,可是却没钱来下聘迎娶,只好忍痛搁浅。后来外公又说他也没有儿子,一辈子的攒的东西都是留给妈妈的,如果爸爸可以考虑婚后住到黄疃镇这边的话,所有的钱都由外公来出。
考虑再三,奶奶最终同意了外公的建议,爸爸到黄疃镇做了上门女婿。因为隔得远,只有在过年和奶奶生日的时候我们全家才一起回龙湾镇,这些年总得算下来,回去奶奶那边的时日也没多少天。
“安易,你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吧?”堂哥在前面通过镜子看着我。
“嗯,估计还会在家住些日子……”
妈妈拍着我的手插话:“哎呀,着也说不定,安易已经在家住了好久了,也快回去了。”
“哦,就算快回去了,三五天也还有吧,安易这次回来一定得在家里住几天。”
我知道堂哥说的家里是龙湾镇的家,这里有爸爸的童年,可是一想到奶奶当年的话,我不由自主的抵触,“再说吧,机会合适才好。”
“合适合适,肯定合适!”
一到家堂哥就催着他媳妇儿收拾房间给我小住,他媳妇是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这是第一次见面,她也没害羞,拉着我的手亲热的喊我妹妹,笑呵呵的帮我收拾房间。
“今天先带你去奶奶墓地看吧,让她看一眼最心疼的小孙女。”堂哥找出一个方盒,开始装一些祭品。
“不了。”我下意识推辞:“明天和全家人一起吧。”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认真的看着我:“安易,你是不是不喜欢奶奶?我记得小时候你很喜欢这里的,每次要走都揪着奶奶的衣服不肯走。”
我不再隐瞒他,“我喜欢奶奶,小时候很喜欢的,可是后来才知道,奶奶其实不喜欢我……”
堂哥没有停下来听我说故事的意思,而是不容分说的把我带到了奶奶墓前,还点好了香塞到我手里推我上前插好。
“你到底对奶奶有什么偏见,就在她老人家面前全都说清楚吧,她最喜欢的孙女究竟是怎么就不肯和奶奶亲近了,我也是纳闷的不行。”
“你不用纳闷,我都告诉你,还记得我十岁那年春节来奶奶家住吗,奶奶和你在灶房说的话我听到了,当时我就抱着小猫在灶台后面……”
我换了个姿势仍旧跪在墓碑前帮他温习当年的那一幕:
那天大约是新年初三,我到奶奶家的第二天。奶奶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爸爸做了上门女婿,很少到奶奶这边来,奶奶也不在意,或者说是假装自己不在意,只有过年的时候她会坚持让爸爸妈妈带上我来龙湾县住几天,而且要求我一定要多住好些天,她会变着法子做出好多好吃的给我,晚上会搂着我给我讲什么小老鼠的故事,会抱着我说我是个小香瓜。
可是那一天,我才知道,为什么奶奶会每次给我做完好吃的都会问一句“你在你姥爷家吃过这么好吃的吗?”每次讲完新奇的故事她也会问“你姥爷给你讲过这样的故事吗?”每次我都会摇头,外公的确没给我做过香喷喷的红烧肉,没给我讲过小老鼠偷油喝的故事,看到我摇头,奶奶会高兴得亲个不停。
“你咋不懂事呢,你妹妹在那个穷酸姥爷那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奶奶给她做点好吃的是让见见世面,她姥爷啥好吃的都不给她做,哼,她在这里是奶奶的亲孙女,回到黄疃镇那就是个外甥女,老话咋说的,外甥就是养不熟的狗,吃饱了就走!怎么可以呢,奶奶怎么可以这么说。嘶——”我指尖吃痛,指甲被发卡生生卡断了一截,露出粉色的嫩肉。
“怎么会,奶奶不是这样的人!”堂哥高声反驳:“奶奶绝对不可能这么说!”
“有什么不可能?”我冷笑,“奶奶当时就是对你说的这句话,在灶房里,可是你却说不可能,要么是你真的忘了,又或者是你装得太像,但她确实说过的!”
堂哥在努力回忆着,过了一会儿他嘲讽的说:“安易,你是我们家门里学问最高的,可是,连我们都明白的理儿,你满肚子墨水都没明白吗?”
“奶奶会被你误解,也怪我。”他没容我插话,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不懂事,看到你一回来奶奶就把所有的好吃的都给了你,我心里气不过,在奶奶面前又哭又闹,是想安抚我才会这么说的,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而且,当时她能仰仗的只有我爸妈,我妈妈本来就不喜欢她太疼你,婆媳关系……是个烂账,总之,奶奶的处境很尴尬,可是她还是尽最大力气疼你啊,你却……奶奶会伤心的。”
堂哥的话让我心底翻起了大波澜,我突然前所未有的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幼稚呢,什么事情都只看表面,永远学不会深入的用心来感觉周围的一切,因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去推翻所以的一切,这股恨,不只是为了被我无情伤害的奶奶,我恨得是我整个让人不满意的人生。
我跪着挪动过去,抱着奶奶的墓碑哭得像个孩子。
堂哥过来搂住我肩膀,轻轻地拍着,“好了,误会解开了,奶奶还是最疼你的。”
临走的时候我告诉堂哥以后我会每年都回来祭拜奶奶,堂哥说,其实不用的,只要我们这过得好,有这份孝心,在哪里都一样,我无言以对。
“妈妈,我想回清水市了。”班车上,我被颠得七荤八素,突然间就萌生出来这个念头。
“怎么,开始明白人生苦短,不作了?”妈妈眉开眼笑的问我。
“算是吧,我开始觉得有些事情挺没劲的,我的人生已经这么没劲了,不能更没劲了。”
“只要你好好过日子就行,你的命可不便宜,得好好活!”妈妈攥了攥我的手,十分不满,“怎么在家里住几天反倒瘦了,这样回去鹤起还以为我虐待你,明天我给你包饺子,肉馅儿的,吃的满嘴泛着油光回去!”
我嘿嘿笑着,跟她争执饺子用羊肉馅儿还是牛肉馅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