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也笑着回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天难得有空，这也是托了他们的福。听说表姨父回来了，就来问候。刚好他们也有些朋友的消息想向表姨父打听！还给表哥添麻烦了！”说着把手里的糕点郑重地递给年轻人，嘴里说着：“来时匆忙不成敬意！”年轻人郑重地接过糕点认真地回答：“来就行了，何必客气！你是见外了……”
戴维他们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相互拱手作揖觉得十分有趣，一时间，李就把他们介绍给年轻人，艾伦突然抢先学着李的样对年轻人拱手做礼，倒让年轻人措手不及！戴维和里克也觉得有趣于是也抱拳致敬，年轻人笑着说：“父亲会高兴的！李凌，看来你的朋友不错！进去吧！”大门立刻在他们身后咿咿呀呀地关上了。
戴维他们跟着年轻人绕过立在大门前的一堵高墙，进到里边，有一个词形容他们的感受：别有洞天！一个不大的湖被围在院里，几支残荷叶梗，一座小桥，水面还飘着一些白色的花朵，湖里还有一座漂亮的假山。几只家养的鸳鸯在水里游弋……
他们沿着环湖而建的长廊走进正对面的一间屋子，一面墙的格子门都打开了。但他们要见的人并不在屋里，而是正在屋外湖边的白色大理石砌成的，临空架在水面上的台子上，陆拾岁年纪，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件蓝色的缎子长袍，上面罩了件白色镶暗红边的短马褂子，此时正在掰着手里的糕点喂水里的鲤鱼。听见脚步这才回过头来，微笑着对他们说：“欢迎，欢迎。来，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能来真是让我这里蓬荜生辉啊!”
李凌忙不迭地作介绍，又做翻译忙得不亦乐乎，众人才在台子中间的一张圆桌前分宾主坐下。在众人忙乱中戴维迅速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湖边的建筑不是主建筑，主人的住宅应该是月亮门后的院里的那些西式建筑，他发现那些建筑有明显的法式风格但又不全是，有些殖民地的味道。后来他从李凌那里知道他们管那叫做‘走马串角楼’，因为它那宽宽的走廊和楼梯及一楼的回廊、屋子的高空间，据说可以骑着马一直走到楼上去。在整个建筑围成的院子里，才能看到中式的屋檐，楼道，格子门窗，其实建筑的主题是中式的。只是外围的墙体有些像他们在支那看到的那类，殖民地式的的建筑。整体看来住在里面是很舒服的。每扇窗户都挂着漂亮的窗帘，看得出来那是昂贵的舶来品。他们能感觉到每扇窗后都有好奇的眼睛在看他们！于是，不自觉间危襟正坐。主人上茶和咖啡，纯正的法国咖啡的浓香，叫他们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寒暄几句，聊了些美国的话题，戴维他们不禁暗暗吃惊，面前的这位老人竟对美国的各色工业品了如指掌，对战争的分析十分到位。艾伦开始对自己是不是了解这个城市怀疑起来！不经意间老人突然说：“呵，让你们教我那么多，我到忘了，你们是来打听朋友的！真对不起，你们想知道的是谁呢？”
李凌把问题翻译出来，戴维不得不佩服老人的精明！他把挂在脖子上的金十字架取出来，问道：“我想打听的是三十年前来的阿德里安牧师，中文名字我不知道，据说他到过这里，不久就和马队往南去了。您见过他吗？高个金色头发，绿眼睛，是英国人。他有一个这样的十字架，一模一样！”当他把十字架拿出来老马锅头不禁暗暗一惊！他想起了远处的山村和他的誓言。当李凌把戴维的话翻译给他，他立刻微笑着回答：“是的，我记得他，难得的好人！他配得上他的主，其他的都没他好。三十年前他和我们一起去的缅甸现在好像还在那附近！你是他什么人？”
戴维听完李凌的话，高兴极了：“是他的妹妹要我打听他的下落，他们有三十年没见了。失去联系也很久了，您能告诉我怎么可以和他联系吗？”
老马锅头一笑，说：“我也不清楚他具体在哪儿！只是记得他和我们一起走到缅甸!有人说看见过他在那附近传教，但具体我并不清楚。你怎么会认识他的妹妹呢？”
戴维似乎听出了什么，回答道：“我是孤儿，是他的妹妹在孤儿院把我养大！”
老马锅头几乎立刻想到了曦！他见到同样的十字架也在曦的胸前晃！啊，那个世间绝无仅有的小美人儿！而眼前这个……就他这个中国人的审美观来看，也是英俊非常的大男孩，不也是难得的么！多奇怪啊！他也想到了他的誓言……
于是他不动生色地开始天南地北地谈起各地的高山和峡谷，那里的四季气候、云雨变化和什么样的云会有什么样的风，什么样的天空颜色会有什么样的风和雨……
这回轮到艾伦感兴趣了，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听得里克惊讶万分，看来这片蓝色的天空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好飞，他和戴维也立刻被他们的交谈吸引住了。努力记着那些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山峰峡谷的名字，有意无意间老马锅头总是提到一些重要的山峰和它们独特的地方，反复地强调一些地面可以作为标志的地貌和河流，和那里四季的变化、风向和云雨，后来戴维干脆拿出记事本认真地记起笔记来，这一次的长谈在后来无数次的飞行中救了他们的命！
在以后的谈话中戴维并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但知道有些消息说明老传教士还活着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戴维感到欣慰。不久就到了中午，老马锅头留下他们吃午饭。饭后又接着谈论不同方向的线路和山川气候……
直到下午，他们得回去报道才不得已离开，临走时，老马锅头爽快地说以后有什么山川的问题可以来问他。并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对戴维说：“你别急，很快我就会上路，替你打听打听牧师的事情回来告诉你！”这让戴维喜出望外，他十分感激这个聪明过人的老人。道别后他们回到军营，不过十分钟他们就和李凌开着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再次赶往机场，而他们的战机此时已经装弹完毕之等他们起飞！从这一天起他们就管李凌叫李，一个他们感到亲切的名字。
戴维和队友们向中国内陆飞去，沿着一条宽阔的大江散布着许多城市，在过去的年代那些地方该是热闹非凡的，而今在他们面前的只是残垣断壁，有些甚至是死城！到处都是被烧毁的残骸，有的地方死难的尸体就丢在路上没有人安葬！机翼下的景象是那么触目惊心，虽然戴维他们在其他地方也见到过战争摧毁的城市但这里的情况依然让他们感到不寒而栗。有的人残忍的一面原来并不比地狱的魔鬼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是在这样的困苦中依然有不屈的人们在战斗，他们没有强大的后援，没有粮食，没有武器，没有医药……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他们只凭着自己的智慧，自己的勇气，自己的意志，用一切可能的物资和一切可能的方式进行一场生死存亡的战斗，而且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来过，只要敌人在一天他们就不会停止！
戴维和队友们不断地进出各个战场，不是轰炸就是尽可能地为地面上的部队提供掩护，每天都有数次任务等着他们，地勤早已经忙得部分昼夜，更让他们为难的是，他们手里几乎没有什么零件可用！而还在飞行的飞机几乎没有一架不是在带伤飞行！只要有相应的零件他们都会尝试着派上用场，已经顾不得机种的不同和产地的不同，只要能用都用上！对于飞行员，他们深深体会了那句话：“上帝与你同在！”他们在中国广阔的天空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地飞行，对地面，对海面的目标进行打击，和敌人空战……
战斗异常的惨烈，和在缅甸的战斗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不断有队友早上还在一起开玩笑，而晚上就参加他的葬礼，而有些则是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里克有一天问戴维：“你后不后悔和我来这里？”戴维笑了笑：“不，我从不后悔！的确很难，我们是在追着生命飞！但是要我现在离开时不可能的！我们做的事是对的！”里克这才高兴起来：“我知道，想想李，想想修机场的孩子！他们本不该为这目的才修机场！我们一起来该一起回去！”戴维没有说话，他笑了笑，点点头，这是他们唯一一次谈到这场战争。
夏季的到来，带来的是更艰苦的战斗！战机急剧减少，飞行员也需要补充，“老家伙”开始从他从前的学员中挑选飞行员补充进“飞虎队”。合作几次后，戴维他们发现这些中飞行员飞得极好！更让他们满意的是他们性情随和似乎总是在忍让。有时里克他们的玩笑和试探几乎让戴维也不能容忍，好在只要戴维说一声：“够了！”里克就会带头停止。而他们的中国队友顶多只是笑笑，一开始戴维以为他们不懂英语，后来发现错了！他们的英语和李的一样好！有人甚至能大段地背诵泰戈尔、济慈！这让戴维十分不解他们的个性，他们的个性似乎是没有个性！后来他又发现自己错了，一但打起仗来这些中国队友绝不含糊，他们飞得精彩绝伦！对打起来舍得性命，似乎根本不知道危险是什么！他们会为了队友牺牲自己，从不犹豫帮助自己人，哪怕会为此赔上性命！他们从不计较报酬，从他们身上戴维领会到什么叫做国恨家仇！不久戴维和里克就在他们中找到了合得来的战友，一起战斗，一起娱乐，出些点子追女孩子！有他们帮忙，他们可以把他们的一些配给换到好价钱！
学员还在不断招。有时像戴维这样好的飞行员会被请去当教官。一天，戴维和里克正给几个新学员作示范，一辆卡车开进院子，这一下他们才知道他们的学生是怎么来的！卡车停在院里，后挡板一打开，就有人在吼叫着把里面的人往外赶!接着，从车上推下二十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有人甚至是被人直接推得跌下车来！他们很快被人叫喊、拉扯着排成两行，他们中有人披着很奇怪的斗篷上面绣着漂亮复杂的花纹，缠着五颜六色的头巾，看起来似乎拼命抗争过。戴维正琢磨他们犯了什么错，被人逮捕！拿着马鞭的中国军人看见他们就直径向他走来，到他面前立正敬礼，向他高声说了一大串话。李简短地翻译了他的话，原来这些被捆来的年轻人就是他的新学生！
戴维和里克对看一眼，不禁心里发憷，但他还是走到那两排表情倔强、沉默中蕴酿着愤怒的年轻人面前，在对他们讲话前，戴维让人给他们松了绑。被松开的人活动着自己的四肢，警惕地看着戴维和周边荷枪实弹的士兵。戴维注视着他们开始讲话：“早上好！你们知道是来干什么的吗？”李迅速地把话翻译过去。年轻人沉默着安静愤怒地看着戴维，似乎并不理会李的话。戴维又说：“我是你们的教官，你们将在这里学习怎么驾驶战斗机，成为飞行员！”这次李并没有一字一句的翻译而是沉吟了一下，大声用方言说：“这里是学校，学的是怎么打日本人！不是一般的用枪炮而是开飞机上天跟日本人打！飞机可以带炸弹，可以带机枪，比一枪一炮跟他们打更有效，而且速度快！是最先进的武器了……”他的话音还没落，年轻人们就激动起来，个个活动着手腕，从衣袋和斗篷里拿出奇怪的石头，弓弩，还有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用不流利的汉语问：“怎么打？什么时候打？日本人，哪有？”
李会心地笑了，说道：“不是现在，现在你们要学怎么开飞机，用最先进的武器才能跟好地消灭敌人！这两位外国人就是你们的先生！这位是阿克顿先生，那位是梅恩先生！他们会教你们怎么开飞机！”二十几个人立刻恭恭敬敬地向戴维和里克鞠躬行礼！戴维和里克看着他们有些疑惑但还是还礼，这一还不要紧，二十几个人后退一步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相互看了看立刻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把戴维和里克弄了个措手不及！忙向前去要扶他们起来，李阻止了他们：“别！你们会让他们更不安，我来！”
李走上前一步说道：“起来吧！这是军队的礼节！以后你们都要学会，这和在家里不一样！”他的话这次却不管用，他们还是跪在地上，不起来！“好了，起立！”李的口气严厉起来，有几个人动了动，但并没有起来，其中一个用不安的声音问：“先生不会为刚才的事生气吧？我们刚才还不知道是要去打日本人啊！先生不会不教我们了吧？”李不禁一笑，无可奈何地对戴维说：“他们怕你们不教他们，所以不起来！”里克忍住笑，尽量严肃地说：“教！要他们努力学！”李严肃地把话翻译给地上跪着的年轻人，他们脸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但还是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戴维注视着他们高声要他们起来。李跟着提高声音喊道：“起立！”他们才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立在那里。目光中没有了愤怒，只有崇敬和服从。戴维和里克就这样成了一群被捆绑来的学生的教官。
在李的帮助下他们不久就发现这群刚来时衣着奇怪，话都听不懂的年轻人年龄不过十七八岁。也许他们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木纳，还有点笨，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他们是极勇敢，勤奋的学生，他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他们视力极好，不用怎么教他们就能弹无虚发！后来他们发现这是因为他们从小就善于弓弩，随手捡块石头就能打下天上的飞鸟！而且他们也很好奇，对于他们的先生他们还保持相当的敬畏，但对李就大胆许多，总是问这问那，把教学用的零件弄来弄去，有时弄不开就用蛮力，好多东西都弄坏了！还好里克是个专家，有些还能弥补，有些只好放弃。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在训练中体现出各自的聪明才智来，在李的教导下他们变得有模有样，很有礼貌，话也说得流畅了。
戴维和里克在教的是世界上最短的战斗机飞行员班！他们仅仅学上一两个月就上天参加战斗了!这时他们又变成了生死相依的战友！不过戴维和里克都喜欢带着他们战斗，在实战中不断地教导他们应付各种情况，这是戴维说话最多的一段时间，几乎一上天他就不停地提醒队员，要他们注意自己的安全和敌人的方向。一落地他就开始把学生叫到身边，和里克一唱一和地指出他们的错误，教导他们。和他们一起来的队友有时会拿他们开玩笑，艾伦说得好：“瞧，他们俩，又是老师又是保姆！”然而他们是效率极高的老师（李也学会了飞行，像艾伦说的，他们可以带两瓶上天了）。他们的学生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优秀的飞行员，还有人打下了日本最优秀的飞行员！俘虏唯一的要求是要见见把他击落的飞行员，当阿顺站在他面前时，他问了两个问题：“你飞行了多长时间？在当飞行员前你干什么？”阿顺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飞行了三个月，三个月前我在家放羊！”一旦了解战机的紧缺，学生们就十分爱惜他们的战机到了可以付出生命的地步！每个人不到最后绝不放弃他们的战机，有人甚至和战机共存亡！
戴维和里克都以他们的学生为豪！也喜欢他们，有时还跟他们回山上的家里去！他们的家异常贫寒，劳动力是那么珍贵，但是没有哪家不以自己家里有个可能会随时命丧战场的男孩子而自豪！对于孩子的先生更是奉若上宾，毕恭毕敬！走时总要他们带上礼物，也许是自家酿的酒，也许是才打来的野味。
然而牺牲随时都在发生，他们的学生也有伤亡，这让戴维伤心。有时牺牲者的家人会得到通知来领回遗物，他们的家人会从遥远的山村赶来，盛装赶来！一路唱着歌，吹奏着音乐而来，没有眼泪，没有忧伤，不做任何索取，骄傲地昂着头，带着牺牲者血迹斑斑的衣物离去……
每个看到的人都会强忍住泪水致以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