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帧心中所想, 并没有和安芝说起, 在这边铺子内呆了片刻后, 夜深时, 沈帧回了客栈。
这时屋内亮着灯, 陆庭烨回来了。
喝了些酒的陆庭烨微醺,靠坐在窗边, 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回来了。”
沈帧看了眼沙漏, 这时辰云湘楼才热闹起来:“怎么不过夜。”
陆庭烨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宣城这儿别的都好, 就是这酒不够美味。”
“碰壁了?”
陆庭烨看了他一会儿, 笑了:“本少爷怎么可能碰壁。”
沈帧扬眉, 独坐饮酒,颇为失意。
看出他所想, 陆庭烨转头看外边的七月中的明月:“女人太聪明不好。”
“她说了什么?”
陆庭烨喝了口酒:“她想让我给她赎身。”
云湘楼的灵秀姑娘的确给陆庭烨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彻夜交谈始终谨守,去了几回都是如此,陆庭烨还觉得她挺特别, 谁知皆是套路, 到最后竟还是为了图这些。
“不图这些图你什么。”
陆庭烨扭头看他, 轻啧了声:“傅姑娘, 不, 现在应该叫她计家大小姐, 也是个聪明人。”入过沈府做丫鬟, 离开后摇身一变成了林家小姐, 之后自立门户开了商行, 如今又成了宣城计家的小姐,而他也是在来了宣城后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可要知道,他们认识也算是有一年多了。
沈帧看了眼桌上的酒瓶:“吴家堡那边上月发了喜函,程君小姐生了个女儿,吴家堡少主高兴,给金陵各家都送了礼,你家没收到?”
陆庭烨脸上的神情一僵,险些从窗台上翻下来,他苦笑:“你可真够护犊的,我也没说她不好啊。”谁不好提,非要提吴家堡那位。
沈帧不为所动:“长姐打算去吴家堡看看程君小姐,算起来你们也有五六年没见,可要我姐姐捎贺礼过去?”
陆庭烨开始求饶:“我错了还不行。”
沈帧这才没有继续往下说,陆庭烨也不敢在他这儿多呆了,怕他等下一张口就是程君,而他到现在为止,听到这个名字依旧是没法平复心情。
陆庭烨离开后没多久,李忱端了吃的进来:“陆少爷走了?”
“回去之后你替他备一份礼,让大小姐一同带去吴家堡。”
李忱一听就猜到了大少爷可能说了什么:“陆少爷还听不得程小姐啊,这都快六年了。”
程家大小姐嫁入吴家堡后就没再回过金陵,陆少爷竟还放不下,说起来那又是一段故事,程家大小姐还比陆少爷年长了三岁。
想了过会儿李忱忽然记起个事来:“大少爷,您是不是没告诉陆少爷,程君小姐年底要回来探亲?”
“还未。”
话音刚落,外边陆庭烨又推门进来了,脸色恢复了一些,在沈帧旁边坐了下来:“你刚刚是不是想说计家的事?”
沈帧看了他一眼,翻着李忱取来的书:“还没醉糊涂?”
陆庭烨有些饿,一面吃一面道:“那计家少爷,我之前在云湘楼见过一回,看那样子,怎么都不像是有脑子的。”
沈帧这才放下书:“如今的计家怕不是他们在当。”他那日见计老爷,三句不离之前的生意,得要一旁管家提醒才会说起些别的来,性子又急又躁还没章法,更重要的是,他对生意上的一些事不敏感,可这心却活络的很,这样的人去做生意,败家产倒是挺快。
在观他身边的管家,说他是暗中那个替计老爷维持住方向的人也不为过。
“这么说来,这三年计家败的还不够快啊。”陆庭烨算了下,要是花天酒地的败,这家业起码能挥霍个十来年,可要是拿去做生意,只要够蠢,一两年绝对败光。
但看计家现在,虽说是减缩不少,也没到入不敷出的地步,明面看着还有些恢复的迹象,就是不知怎么做的亏损有余。
“这次计家连丢数笔生意,八月那一趟船肯定会亏。”商船出航不仅有遇难的风险,其林林种种加在一起的事,都不能保证每一趟回来都会赚,但若出发前就知道会亏,肯定就不去了。
“去了也不能说明他背后有人,但一定是有另外的生意。”不论哪一样,只要跟着查了,总会有线索。
“你要这么说起来,我觉得当初计家那三条船出事,会不会也有问题?”陆家早在几十年前经历过争家产的戏码,那时陆家老太爷意外出事,生死未卜,陆家一些亲戚就开始趁机闹事想要分家产,身怀六甲的陆家老夫人被害,险些腹中的孩子险些保不住,是藏到了寺庙中才有惊无险生下了陆庭烨的父亲。
那段过往,陆家老夫人和儿孙们说起来时都还心有余悸。
沈帧没作声,官府查不了不能做主的,那就都不算有问题。
“你可与她说了?”
“她早晚会知道的。”有些事因为立场不同,他和她眼中看到的事情也就不同,他可以去怀疑计家上下任何一个人,包括傅氏商行内的,用最客观公正的角度去看待这些问题,但她却不一样,她对这些人有信任在。
许多事需要她自己去发现才不会乱了她想好的计划,他要做的,就是在她觉察到这些事之前,保护好她。
陆庭烨轻啧了声,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没再开口。
……
夜很安静,不论是金陵还是宣城,亥时过后,在夜色笼罩下,整个城就像是被催眠了似的,陷入了沉睡中。
铺子后的小院内,亭子中挂了两个灯笼,宝珠尽心在旁替安芝驱蚊,桌上铺开了一些纸,安芝一面翻书,一面将书中的内容记下来。
“苏木……”安芝轻轻念叨着,抬起头问宝珠,“从宣城带来的香料匣子可还有多的?”
“小姐当时备了二十多个呢,我去找找。”宝珠放下蒲扇,给她添了茶后跑去找匣子。
没多久,亭子外传来脚步声,安芝没抬头:“找到了?还剩几个?”
没有宝珠的回话,桌上多了人站在对面的阴影,安芝抬起头,对上了唐侬的目光:“小叔。”
唐侬看着桌上这些纸:“这么晚了还不睡?”
“回去就要准备出航,还得去一趟杨子山,就想着先将这些整理出来,免得到时候忙乱。”
一阵风吹过,隐约间安芝闻到了些酒味:“小叔您喝酒了?”
唐侬嗯了声,在她对侧坐了下来,抬眸正好能看到她大半侧脸,眼神有些恍惚。
“等会儿让宝珠给您煮汤喝,要不然明天头疼。”除了酒味安芝还闻到了一些些的脂粉香,不过这些她不会问,“您要是困了,就早些回去休息。”
唐侬眯了下眼:“计家那边几笔了?”
“四笔,不过算上别人,应该是有六七笔。”安芝知道的就这些,与她无关的,或者受这些影响去取消货单的,这么加起来应该是有十余笔。
“如此一来,计家撑不过一年。”
安芝放下笔:“小叔觉得不应该吗?”她已经等了三年,眼看着二堂伯他们败着计家,如果可以,连这一年她都不想等。
唐侬轻笑:“只是看你太辛苦了。”
安芝看着他,心中那异样感再度袭来,这不是第一回产生这样的感觉了,在小叔回来之后,她有时总有种回来的不是小叔是别人的错觉。
小叔对她回计家的事总抱着消极的态度,确切的说是不想她回计家去,或许他是和父亲一样的想法,不想她太辛苦,没有计家,父亲留给权叔他们的,一样可以照顾好她,让她衣食无忧。
可安芝心底里还有着那样的声音,不止这样……
难道人经历过生死后,变化会这么大?
安芝忍不住道:“小叔,你不希望我回到计家吗?”
唐侬微怔,随即摇头:“不论计家如何,你依旧是你爹娘的孩子,回不回计家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而倘若你娘在世,她更希望看到你嫁人生子,安稳幸福的过生活,而不是踏入这一行,背负这么多的事。”
“我也确实是不希望你回去,知知,这条路不好走,小叔更希望你过的自在些。”东奔西走的,一个姑娘家何至于要这么辛苦呢,“宣城这边计家早晚会跨,你若是想,可以将金陵的商行改成计家。”
安芝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小叔,商船出事时,你在想什么?”
亭子内安静了片刻,夏风拂入,传来唐侬的声音:“能活着回去,已是万幸。”
安芝轻笑:“是啊,万幸小叔还活着。”
宝珠抱了几个匣子过来,到前屋翻找这一会儿功夫就出了满头的汗:“小姐,还剩下三个。”
“我正想着还有几家没送的。”安芝起身,笑看着宝珠手中的匣子,“明日让李管家送过去,应该就差不多了。”
“小姐,时辰不早,您该休息了,这些明日再看。”宝珠一面说着,已经动手收拾桌上的纸。
“嗯。”安芝转身,“小叔,您也早些休息。”
唐侬脸上有笑意:“嗯。”目送她离开后,脸上的笑意渐渐凝滞,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已经给了他答案。
……
七月过了大半后,二十二这天,三伏集结束了。
特意为了三伏集赶过来的商客纷纷出城离开,清晨时城门口尤其热闹。
安芝在宣城还多留了一天,办完事后,二十三这天清早出发回金陵城。
来时分了两批,回去时人便多了不少,加上运货的,前后五六辆马车,下午才过山林。
上坡路不好走,安芝从前边下马车到最后找李管家:“李叔,看样子天黑才能翻过去。”前面的马车可以跑,但后面装货的却得慢慢拉,这么一来就会比平时多花一些时间。
李管家看了眼前面的山路:“大小姐,您前边先去,天色暗下来时应该能到庄子,我们在后边慢慢走就成。”
“差不了一个时辰,这一带也安全。”宣城外边这条道上来往的人十分多,还是十分安全的,就是山路不好走,入夜怕会摔着,所以晚上经过的人不多。
“那您去马车里坐着,如今太阳大。”李管家叫人加系了绳子,再往上走一段就是平路了。
安芝回了前边,坐在马车外,宝珠又取了帽子给她戴上:“小姐,这时辰的太阳毒辣的很。”
“那你进去藏好了,我不怕晒。”
安芝轻笑,未免她多唠叨,还是将她给的帽子给戴好,宝珠这才满意。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山路后,太阳西斜,天边余晖,从不能直视的刺眼到红日西沉,最后一抹光在天际落下后,天色逐渐暗下来。
这时走了过半,快要下坡时,忽然后方传来了马的嘶叫声。
安芝跳下马车:“出了什么事?”并不宽敞的山路上,安芝这样望过去,还看不到最后面。
“我去看看。”小梳子赶过去时,后边一阵箱框掉落的声音,安芝等不及追了过去,快到时被小梳子拦了下来,“小姐小心!”
安芝眼前,两辆马车翻了,马车上装着箱子尽数倾倒,其中一部分还翻下去了,东西洒落的到处都是。
安芝张望寻找李管家的下落:“有没有人受伤?”
“大小姐。”李管家从翻倒的马车后边走出来,“两个伙计受了些小伤,没什么大碍。”
安芝放心了些:“先替他们处理下伤,找几个人过来帮忙把东西抬上去。”
唐侬走上前去看了下马车翻倒的地方,在后边些的位置,有一处山路坍塌了,安芝跟过去查看,踩了下坍塌的边沿,并没有很松动:“这都有半个多月没下雨,怎么会塌?”
“你看这里。”唐侬往外看去,山路外的坡上有一个偌大的凹槽处,上边的泥都还是湿的,刚翻出来没多久,“应该是这些天来往的马车太多,将这一段压陷了,底下松动,我们几辆马车连着经过,后边载货的太沉,车轱辘下陷。”
安芝看着泥沙滚落过的那一片:“不应该啊。”这条道上来往的马车太多了。
“也不止这一处。”唐侬继续往后走,果真在他们刚刚经过的路上,也有这样的坑,只是有些很浅,马车经过时最多颠簸的厉害,不至于翻倒。
“得告知官府才行。”安芝见此有些不放心,这样的情形再遇上下雨天,情况肯定会更糟糕,出人命怎么办。
“李管家,找个人回宣城去衙门里说一下。”
“小姐,马车底下的轴断了。”
安芝蹲下身子,倾倒的马车底下,连接的一根车轴从中断裂:“走不了了?”
“没法走。”
“能不能修?”
“修好就太迟了,大小姐,我留在这儿,您先下山去庄子里歇息。”李管家叫了两个人将马车上剩下吊着的箱子扛下来,好在他们就在山上,找些木料还是容易的。
安芝朝四周望去:“找一处空地把东西都扛过去,晚上我们在这儿过夜。”
“那怎么行。”李管家不同意,小姐留在这里多不安全,万一遇上些拦路的可怎么办。
“真要有人来,就更不能留你们几个在这里了。”安芝喊了声不远处的唐侬,“小叔,是不是滚到底下去了?”
唐侬给她打了个手势,有几个箱子掉到了最下面,就是找到了也不好扛上来。
“天快要黑了。”安芝让底下找箱子的伙计上来,“明天一早再看看。”
唐侬看前面几辆马车集中在了一处:“要在这里过夜?”
“嗯,等修好天肯定黑了,这么晚山路更不好走。”
唐侬点点头:“这样也好,天黑看不清路,容易出事。”
安芝转头看李管家那方向,敛下神色:“找几个人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