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子坐在水旁,看着烟水缭绕,唇角含笑。
“殿下果然能查出奴婢当年之事。”
我叹了口气。
“翻旧账未必是难事。只是这事背后叫人看见的那重重人心,当真觉得深不可测。浣衣局掌事姑姑知道一半真相,闭口不对人言是为了保护你;可同年的宫女闭口不言,竟只是为了自己的嫉妒心。”
出于如此庞大的嫉妒心,后宫浩浩五十余人共同掩盖了这个真相。
当日昭王对于所有秀女并无任何特殊,却常常私下召清秋子相见。不过几次之后,昭王赐她衣物,分居别院,虽然没有删了她宫女名籍,旁人看来这个姑娘定是要飞黄腾达了。
清秋子毫不激动,因为她知道这一切是因何而来。
她是安国公的女儿,不被承认的女儿。因为她的母亲,只是安国公身边一个婢女。
她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母亲教会了她女工和跳舞,却没有教会她如何不去恨自己的父亲。
她永远记得十一岁入宫前的夜晚,母亲在漆黑潮湿的墙壁下,躺在一张残破的草席上,握住她的手:“娘身子有病,只有将你送进宫里。今后……要听话。”
她想,没了娘,今后要听谁的话呢?
父亲于她而言,是个令人憎恶的词汇。这个人将怀孕的母亲赶出家门,无论他是多么位高权重,也毫无意义。她甚至憎恨自己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宫里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她活得很好。等出了宫,她可以用多年的积蓄开一家香料铺。从没有人知道她是安国公的私生女儿,她也几乎忘记这重身份,直到昭王有一日寻到她。
昭王告诉她,安国公庶出的女儿不该在后宫做婢女。他会让她出宫,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她不知道昭王如何知道,但她很高兴,压抑沉闷的生活豁然打开一个出口,忽然充满了许多可能。
她偷偷告诉最要好的女伴,昭王要放她出宫,女伴撅着嘴不无遗憾地说:“他竟然不是要纳你做如夫人。”
然而后来,昭王战死在龙禹关,帝后悲痛得几乎失去了神智,她空落落地想,自己终究是没法出去了。
昭王说过,这身份暂时不能告诉任何人。她虽然不懂什么权谋,却也知道如今最好的保护方式,便是在宫中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待一辈子。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至于在浣衣局里待八年。”
清秋子苦笑。掉在泥潭之中的飞鸟,只会越陷越深。
我以为哥哥不会费心去查一个安国公的私生女,然而他骤然去世,也让此事无解。我问过清秋子,她同哥哥是否有意。
清秋子望着我的眼睛,真挚道:“昭王殿下风神独绝,世间再不复有此完人。然而奴婢半分都未曾有过这个念头,昭王殿下也……兴许公主将来会知道。”
我道:“你若是知道,如今便告诉我。”
她低着头,含笑不语。
我只好改换话题,道:“曾经昭王想做到的事,我一定会助你。毕竟,你是他临死前最为在意之人。”
清秋子笑道:“昭王殿下最在意的人,从来都不是奴婢。”
心头疑云大起,问道:“你怎么肯定?”
清秋子眸中似乎有清澈的水光,坦然道:“因为他最在意之人,从来都没有改变。”
清秋子沉默半晌,忽然道:“奴婢可否见一见上官将军?”
太后急召,我匆匆赶去,叔父拄着拐杖,也在殿中。
“凉铮,过几日便要去西北了罢。”
太后咳嗽两声,福姑姑急忙抚着她的背,我深深低头,应道:“是。”
太后闭着眼睛,似乎在嗅炉中袅袅的檀香。半晌,不疾不徐道:“你这些日子,处理政务倒也没出什么差错。只是如今行军打仗,不比在朝中坐镇,还要多倚靠可用之人。”
我忙道:“儿臣已遣了齐大将军。齐将军资历极老,从无败仗,儿臣也是跟随着他——”
“老臣虽好,也要历练新人。哀家知道你去诏狱看了韩尧坚,必然是知道韩尧坚不能用,才要带着上官重浔一起去。”
我道:“重浔同儿臣一同长大,是万分可靠之人。”
太后唔了一声:“哀家知道上次他随你同去,也算是护卫周全。然而他一人之力,能算得上什么?”
我犹豫道:“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豁然睁开眼睛:“少羽身子弱,不必去打打杀杀的了。如琢是你的兄弟,如今你要想大权在握,倒不必考虑他什么。”
我唬得一身汗,连忙叩下头去:“儿臣不敢……”
叔父道:“凉铮自监国起,恪守尽忠,为国兢兢,从未有一日生出此念。”
太后望着我,嘴角带着暧昧含混的笑意,仿佛隔了白雾般看不清晰。
她微微向后靠去,道:“那便好。”
平阳王为左翊右副将军,领兵一万。
重浔心情极好,我不知那日清秋子对他说了些什么。然而某件事,却豁然开朗。
他微微有几分羞赧,“你也知道了?”
我舒了一口气,“我本该早些知道。”
重浔顾左右而言他:“你打算用清秋子来拉拢少羽?”
我轻轻叩击桌面,道:“我用韩尧坚拉拢少羽。若他还有一分良心,就该知道如琢绝非明主。”
重浔点点头道:“少羽此人,未必真心愿意和如琢在一起。不过我瞧着,清秋子倒是个极好的人。”
我无奈道:“你本来对她十分冷淡,如今知道她同昭王没什么,才终于没了小心眼。”
我忽然想起一事,从剔红匣子里取出一只玉佩,却觉得有些不好开口。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去:“唔,这玉佩,本来我准备给清秋子,以为她算是……未过门的嫂子。如今既然,唔,既然不是她,而且……”
重浔脸红得像樱桃,耳根如煮,轻飘飘撇了一眼那玉佩,勃然大怒道:“你这是什么心思,而且合欢花这么娘的东西……”
我下定决心再也不提此事,也许他们断袖,不喜欢这些信物一类。看来重浔虽然是个秀气好看的人,骨子里却有些硬朗气。
然而他在屋内兜兜转转,看似十分焦躁,忽然嗫嚅道:“除了这玉佩,你还有没有准备什么……别的东西?”
脚下顿时有些踉跄。
“我还准备了玉簪……绢花……东珠金步摇……玉镯之类,都是女孩子的玩意儿。”
重浔冷冷看着我。
毕竟相识良久,我当他是至交好友,却从未想到我与他之间的关系还能更进一步。如今才知道他同我哥哥竟然是断袖,也算是亲上加亲。
重浔眯着眼睛看了我许久。
他探过身子,纤长灵活的手指轻轻一勾,我感觉手中一轻。
“我瞧这玉佩也挺好。”
苏宛伤势极重,这几日昏迷不醒。他在京中并无亲朋好友,如此重伤,想来也无人去看望他。下了马车,却见苏宛家门口,闲闲游荡着两匹马。
“何人前来?”
他家门童道:“临臻王。”
进了屋子,少羽正在他床前递送汤药。我隔着水晶帘,有些眼晕。他二人从来没什么交情,怎的如今这么亲密?
看他手势轻柔,嘱咐大夫之时殷殷恳切,当真像是多年旧交。我心中暗道:难不成他二人也是断袖。
少羽抬头看见我来,款款走到帘下,压低声音道:“有些部位,女子不方便看到的,我替公主照顾着。”
我木然道:“什么?”
少羽固然是善解人意,可他不知道这等剥衣之事,我已相当熟练。
少羽轻咳了一声:“恐怕公主……还未见过男子赤身裸体。”
神思忽然飘回三年前的战场。是在平叛赵王时,我与重浔在乱军之中尽全力拼杀,身边护卫被敌军打散,只有我与他二人互相救护。最险之时,一柄长刀直向重浔颈间砍去,只是重浔手中已无兵器可格挡,他伸出手去竟去抓那长刀,狠狠一翻转便将刀拧了过来。顺着下砍的极大气力,刀背便狠落在重浔的颈后。那一下重击任谁也承受不住,我策马向他而去,重浔已晕在马背上。敌兵抡起刀还要砍,我伸手扬起□□穿过他的胸甲,刺了个透心。一手拔出□□,再将重浔拖到我的马上。重浔奇重无比,我嗓眼几乎吐出血来,几番折腾终于安顿好他。回头又向身后格了几刀,从缝隙中死命拍马逃脱,后面一路追兵扬刀追赶。
裂骨的风刮在脸上,后有追兵,只有一手执辔一手握□□,暇时抓着重浔,再执辔时便感觉那手间黏糊糊,不太对头。低头去看,掌中赫然一片血红。
再去翻开重浔胸甲,发现他内襟全是透湿,左侧肋骨一道极长的刀口,正汩汩向外冒血。原来他并非完全被刀背砍晕,而是在伸手握刀时便已牵动伤口,出了大血。我慌然探他的鼻息,已经十分微弱。
此时若是没有疼痛牵着他的意识,他很有可能就这样昏迷中慢慢死去。我迎着猎风在他耳边大声喊:“小子你连媳妇都没娶到就这么死了,不觉得十分冤枉吗!”
身后一人快马已经追了上来,我无暇刺穿,便挥枪将他从马上打落,一夹马肚,继续朝前奔驰。
重浔经过几番颠簸,似乎有点意识。眼神虽然空洞茫然,但自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就痛得拧紧了眉毛,发白的指骨有气无力地想抓我的衣服。我心头一热,他终究醒过来了。
重浔良久吐出了几个字:“凉铮……疼……”
我朝他大声道:“上阵受伤还怕疼,男子怎能这样窝囊!”又道:“就到了。”
记不清多少拦路的截兵被打散,等到我终于冲入一队大周的人马中时,重浔流出的血已经将我袖袍染的透红。那队人迅速和追兵相交,我随手换了一把剑继续奔驰,在乱军中策马奔突,我更善剑胜于□□,不久便骑到军帐前,尚未下马,我急唤:“军医!”几人拥着重浔进入帐内,他尚有意识,只是没甚力气说话。
军医白须长髯,进帐后垂手尴尬道:“呃……”
我不耐烦道:“这时候还提什么男女大防。”
说罢三下五除二剥开重浔得衣服,直到看见他胸口那一道赫然的伤口。
此时虽然两手与他□□肌肤相触碰,但因着是重浔,又担忧他的伤势要紧,便丝毫没有脸红心跳之感。我一面悲叹别的姑娘接触男人肌肤乃是新婚之夜,何等金风玉露良辰美景,我乃是战场上剥人衣物救死扶伤,毫无风流旖旎可言。一面见那军医脸都急红了,想说又不敢说,在一旁吓得手摇脚颤。我发狠道:“迂腐!还愣着干什么!要是耽误了将军,孤要你们全族的性命担待!”
大夫二话不说挽袖上前,手脚麻利地将重浔一通拾掇。自此之后,军中将士若是要包扎治伤,再没有防范过我。
然而他们京城中人,自然文雅许多,我叹了口气。
一炷香后,少羽从屋内走出来。
氤氲茶雾后,他的声音渺渺传来:“我有一策,不知殿下可否听我一言?”
我轻轻合上盖碗,由衷笑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