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浔同如琢都已先行去了西北,与戎赫族在旷野中打了三仗,三仗全胜。如今戎赫族大军退后三十里,安营扎寨,每日派人前来求和,以寻求喘息之机。
齐将军毫不理会,大周军队也需休整,如今两方僵持。我将朝中大小事务交付给少羽,准备明日动身前去林中,亲自督阵。
阿九不安道:“少羽虽然已与我们结盟,如今对他却不能完全放心”
我道:“他虽曾经是平阳王身边的人,但真正相交,却不如和重浔投契。少羽性质纯良,我全然信他。”
看她依旧担忧,我道:“你与公仪晏也在京中,也能帮我看顾一二。前线如今僵持,估摸着大周再有一场大战,才能将戎赫族全部歼灭。唯有此法,才能让戎赫族多年不敢再犯。”
我叹了口气:“如今我已知道梁国溃烂之处。复国之时,必要将身后宿敌清除殆尽,否则腹背受敌,大周必然支撑不住。”
梁国溃烂之处,不在与大周接壤之处,而是在苍朔、平城等地。然而这些城池多有长诏国流亡出境的小偷惯犯,又是荒蛮偏僻之地,实则处于梁国顾及不到之处。然而偏偏靠着地形优势,几十年前长诏多次欲图抢夺,均告失败。
可是如今此地的防守,已大不如前。虽然梁国与大周开设榷场,暗地里却害怕大周利用榷场之便冲破疆线,大举进攻梁国。因而梁国太子悄悄调兵,布置在榷场周围三个郡。因而梁国与长诏边疆防守已经十分空虚,加之先前已经递了百年无战的媾和协定,也不好在面子上严防死守。
阿九摆弄着案前的花束,忽然道:“清和如今怎么样了?”
手上的笔忽然凝滞,笔下的横折一抖,饱满的朱砂深深渗进奏折里。
“他很好。没死,没废,享着他无穷无尽的尊荣富贵。”
我重新提笔,语气无比淡漠,却压抑不住内心的颤抖。
他一定很好。我探不到一丝他反常的消息。可是梁国的太子,却常常传来消息,似乎有心悸之症。偏偏人们都说,太子一夜之间白发,都是被朝政所累。太子时常愤怒训斥失德官员,直到愤怒交加,在朝堂上呕血晕厥。
如果,不是因为朝堂所累呢?如果,是用药导致了深入骨髓的症候,却正好和表象所见的外因一样呢?
我不愿深想。
阿九咬着嘴唇,问我道:“如果将来复国之后,你见到清和,要如何处置他?”
我收起一份奏章,道:“他如此聪明,虽然梁国皇帝不让他染指兵权和朝政,但自保的能力总还是有。”
到了傍晚,却听李公公说,叔父突然得了急症,恐是秋末时疫引起。我听了急忙去显阳殿,太医已在榻前探病。
太医院院判道:“恐是滞下之症,只是陛下此番十分严重。”
沈昭仪连忙安排清洁侍候之人,一时间上上下下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我一面遣人问了太后安好,一面着人安排军中之事。叔父如此情况,我向齐将军和重浔写信道,自己要在宫中侍疾,待叔父病愈后即刻动身。
叔父的身子始终没有好转。两日后,前线来报,戎赫与大周各自陈兵五万,于苍鹿野一战。
当晚批阅奏折直至半夜,终于可以前去就寝时,殿外传来混乱之声。
我正在用温水巾擦手,扬声问:“何事?”
有内监用尖细的嗓音道:“宫门夜开。”
若无公主手信或者皇帝谕令,宫门绝不可夜间打开。
我披衣起身,发觉长发未挽,太不宜见人,拂尘便取来一副垂水晶流苏帘扇蔽在容颜之前。我道:“不知为何,自从下午开始心跳得就跟打雷一般。”
拂尘道:“这两日睡得太晚,心脉自然有些不太顺畅。公主是该要好好眠一眠,否则长此以往任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我依旧觉得心下不安,好端端的有种不良预感,遂不多言,只扶着她向外走。
步至庭中,只见两个末等将领跪见。我皱眉道:“为何宫门夜开?”
左边一个高高捧起手中的物事,道:“末将见来人身戴此物,不敢不开门。”
我拧着眉头,上前拿起他手中之物。
心中霎时如雷击电闪,发力狠狠攥住了手中的腰牌。
皇城守卫军统领的腰牌,是重浔身上的。除了我与叔父,唯有他统领羽林禁军,可随时出入皇宫,以备不虞。而如今牌子竟然不在他身上。
我发狠盯着右边那人,眼里几乎沁出血来。
他深深叩首,断断续续道:“殿下,上官将军领二千人伏击戎赫族林马部先锋,不料戎赫弃我大军正面战场而不顾,转而猛攻上官将军的两千骑兵……将军被围攻两日,多次突围,但戎赫全军有四万之众,最终不敌……”
我豁然拨开垂帘扇,哑声道:“那上官将军可否突围出来了?他给你腰牌做甚?”
他摇头道:“唯有零星人逃了出来,且是将军带兵勉力打开缺口,让他们快马给公主报信,而将军则……全力战死。将军与末将临分别时从怀中掏出信笺,令务必送至公主手中。”
末了,他忍不住低声抽泣道:“殿下切勿伤心过甚。”
重浔。仿佛有心肺震裂之痛猛然袭来,喉中有温热的腥甜味流过,终于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他于我而言,是比昭王更加重要的存在。
“戎赫人为何知道重浔伏击?为何弃我大军而不顾?为何大周的军队未能将重浔救出?”
他深深低首,良久,道:“将军另让微臣传两个字给公主;‘平阳。’”
摊开破损的不成样的信纸,簇簇跳红的烛光映出纸上不甚清晰的血字:“……死生有命,何乞人为……臣草芥之身,万仞之下唯获一死,殿下勿废大计……山河动荡,臣挫骨以安天下,虽死何撼……愿海内长享太平。”
烧了字纸,火苗跳了两跳猝然熄灭。屋内一片漆黑,仿如从不曾有过灯火光明。正如他此刻身死命绝,也只余一捧灰烬一缕青烟。
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第一次杀人的场景。黄土漫天的武场上,扬起的利刃挥下一个头颅,腔子里喷涌而出的血溅在脸上,让人软弱地几乎跪倒。唯有背后传来让人镇定的温暖,他牢牢握住我颤抖的手,在耳边沉静道:“战场上便是这样。若想杀人,你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
重浔终其一生都是为了一重隐秘的信仰,无法言说,也不能见光。经历这一世的斗争和背叛,他终于用枯骨铺就我通向御座的路。
而那血书,并非他最末关头所写,而是甫一被围便咬破手指写下。既然如此,他必然知道这是圈套,可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深恨他为何不能命人打开缺口,自己回来见我。
檐角的石铃发出清泠的声响,而重重宫宇依然荒冷得没有一丝生气。独行于宽阔的甬道上,长风鼓起宽大的袖袍,空寂中忽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前几日派去战场的人得了密令,必将重浔带回来。想来今日有了消息。
我想将他悄悄放入昭王陵寝中。
可是他低着头,迟疑着含糊道:“将军……已经去了。”
“……我知道。”
他低头。“恐怕……恐怕带不回将军。”
心头一阵巨大的恐惧和不详,不敢去想。那样的原因,只有那样的原因。
一阵长足的沉默之后,他缓缓抬起头,一行清泪落下:“……将军死前围匝数众,以一敌十数,终被兵器砍杀。将军死后敌人为泄愤……以至躯体残碎不全,碎骨血肉……”
手中腰牌被捏成四瓣,深深扎进掌心。我背向着他,大片的泪泽从心底漫延出来。
“大军行到了哪里?”
他回答:“戎赫境内永安城五十里外驻营,尚未攻城。前日路遇一股数千人军队,已经全军俘虏。”
“传我令,今后遇到戎赫军林马部,不留活口。若投降,则全军活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