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上旬东京陷落后,赵桓传诏河东河北各州府出降。
消息传到江南,民情沸腾。
大江之南的繁华城市,大大小小的茶坊酒肆客人涌集,认真听“报博士”抑扬顿挫地诵读“小报”上的内容:
“……东京城破,金人入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城中饿孚遍地,举家皆死,其状惨不忍睹……朝廷战败,向金人求和,两河之地,尽数割去,又赔偿金银绢帛千万。开封府严酷盘剥,小民稍有不丛者即擒拿下狱。可怜东京黎庶外受虏兵之难,内遭官府之患,悲乎哀哉……”
“天杀的胡虏,实是可恨!”
有江湖客冷声骂道:“胡虏再可恨也比不过朝廷昏庸让人气,那赵官家被痰迷了脑子,竟会相信郭京那种神棍!真是让人……”一巴掌拍桌上,“可叹、可恨!”
“呸!鸟的六甲神兵!狗屁!他娘的,若卫太师在,这种神棍早一剑斩了!”
“呜呼,昔日卫太师、李相公为帅,京城大战,胡虏闻风破胆……惜乎……惜乎……”有文生涕泪跺足。
“砰!”有人愤然击桌,“若卫太师在,李相公在,种太傅在,我大宋京师焉会落入虏手?!都是那帮奸臣误国!罢了李相公,罢了种太傅!奸臣误国,奸臣误国!”
“国都被破、君父失陷,可怜我天朝竟落入如此惨境,悲夫哉!”文生相顾涕泪。
众人拍案顿足,有悲痛有愤慨,也有胆小的面露恐惧,但无论何种情绪,却无人呈现漠不关心的麻木。
扬州州守赵鼎身着便服混迹在酒肆中,一边浅酌,一边留神士民的反应。
半年前宗主下令兴办小报时,他尚担虑会妄启民议,今日看来,确实起到了“传播时事、鞭策民心”的作用。
“民议沸腾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了鲜热之血。”
赵鼎回忆起宗主的锵然之语,听闻周遭一片愤慨怒骂之声,他忽然觉得一阵欣慰,先前因东京城破、皇帝失陷虏营的耻痛悲愤也渐渐升腾为一股激昂的斗志。
宗主,你说得对!我大宋文明鼎盛,论繁华和黎民千万远非胡虏可比,但我们宋人却丧了“血勇”!兵败城破不可怕,可怕的是武勇精神的沦落。所谓知耻近乎勇,就让这民声的沸腾激荡出我大宋臣民的勇者之气!
赵鼎感慨名可秀开启民议之举时,并未意识到随着这小报兴起的,不仅仅是宋人的武勇之气,还有更多、更深刻的将被激荡出来……
杭州城的清风楼内,也有文生聚议热烈,其中多是州学的学生。
“今日兵败京破,实乃宰相误国!”
一生拍桌怒斥:“何为、孙傅身为宰执,竟然昏聩至此,以妖道拒敌,可叹我大宋,尽毁在一帮庸臣手中。”
“之瑞兄所言极是!前有耿南仲、唐恪,后有何为、孙傅,尽为昏庸怯懦之辈!若是李相公和卫太师尚在,何至城破京亡!”
“宰相无能固然误国,但兵败都破之耻,仅仅是因宰相不当么?”
众口一词的声讨怒斥声中突然响起一道清亮激昂扬的语音:“若无官家轻信,何来宰相误国?”
众人倒吸口气,这话是直指皇帝昏庸了!
便有人道:“陛下也是被何为、孙傅等流蒙蔽……”
那清亮声音嗤声冷笑:“蒙蔽?种太傅在世时,多次面圣奏请整饬北防军事,怎不见圣听清明?反倒是妖道郭京的六甲神兵让赵官家深信不疑,其结果又如何?我大宋蒙受今日之耻,实为昏君庸臣共致之祸!”
底下一片哗然。
“顺之,岂可妄言君父?”有年长的文士喝责道。
“社稷不保,何能为君?陷生民于水火,何以为父?如此不君不父,还不能让天下人道一声‘昏君’?”
这话比先前之语更尖刻辛辣,众文生反应激烈,或赞同或批驳,激昂辩驳声不绝于耳。
清风楼一间雅阁内,名可秀和卫希颜听得饶有兴味。这家酒店的幕后东主正是名花流,在杭州酒楼中历来以格调高雅闻名,文人学子多在此聚议清谈。
“真是一语惊人!”
卫希颜轻啜一口桂露春,此酒和七月烧一起,在杭州城已是卖得火热,杭城多家知名酒店均从“枫叶酒庄”购入再售出。
“阿莫,查查刚才说话的那人是谁?”名可秀对那位肆言无忌的文生也颇感兴趣。
“是。”莫秋情欠身退出。
卫希颜拿起桌上的,手指弹了弹,笑道:“报纸这物事除了能传播时事、让民众有知情权外,更大的好处是可以引导风向。大宋民间的力量很散很薄弱,但是当万人、十万人的议论都朝着一个风向吹的时候,民议的力量便足可影响朝事决策。”
名可秀微笑:“这就是你说的制造舆论导向!”
“小报”这物事早在宋哲宗末年时便出现,多为书肆印刷,传扬市井的小道消息,也有登载朝廷政令,未几便被朝廷查禁。名可秀得卫希颜建议后,专设印作堂,隶属千机阁,于半年前在江南十五州相继推出地方报纸,大的日印万份,小的千份,成规模成建制,州府均以银钱打点妥当,所以传播虽盛,更涉及朝廷时政军事,地方州府却故作不见,放之任之。
况因北方兵凶战起后,朝廷邸报来得又慢又简略,以致大江之南的地方州府对北方战事的了解更多来自于名花流暗控的某某时报或某某日报——州府长官对报纸的日渐盛行也就更加睁只眼闭只眼了。
“可秀,经过报纸这段时日的大肆宣扬——国都被破,赔款割地,无不暗指皇帝丧权辱国,再加上前些时坊间流传的赵桓轼父之说,过不了多久,废立之事便可顺理成章了。”
正说间,莫秋情轻敲阁门。
“进来。”
“宗主,已经查清,那文生是扬州李易李顺之。”
“李顺之,就是那个李不休?”名可秀扬眉笑道。
“正是他。”
“李不休是何人?”卫希颜插嘴问了句。
名可秀笑道:“这位李顺之在扬州士人里颇负名气,历来言语狷狂,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称,故被人称为‘李不休’。”
卫希颜想起此人方才那句“昏君”,也笑道:“果然是出语惊人!”
这时,外面文生的争辩忽又激烈起来,似是分成两派在辩论。
两人听了阵,卫希颜挑唇笑道:“时机快成熟了!”
***
正在坊间沸议不绝时,二月十五,驻跸在杭州的太上皇赵佶突然诏告天下,道:“桓继帝位,先明后昏,亲小人,远贤臣,致江山半壁沦陷,祖宗庙器失于胡虏,德行有亏不堪为帝,予以皇父废黜之。今康王构仁德兼备,可为帝。”
在京城被破后,大江南的各州府已将目光聚向太上皇的行在,这首废立诏书看似突然,却也在多数地方预料之中,因此并未引起滔天巨浪。
诏书下后,杭州、明州、秀州、越州、湖州等两浙路的州府率先应诏,奉表迎立康王。
到二月下旬时,江南两路、荆湖两路、广南两路、福建路、夔州路诸州府均相继上表拥立新帝。
就在南方诸州府拥立新帝,准备登基大典的当口,东京城的废帝赵桓落入了更凄惶的命运。
二月二十八,在金军上万骑兵持戈相逼下,赵桓率皇后妃嫔、诸王、宗戚眷属、宰执百官、宫女奴婢等从皇城络绎而出,统共一万二千人,在宫中内侍指认点验后被分别押住金军刘家寺和青城宫两座大营看管。
大宋国都正式被金人接手。
在点验俘虏时,太子和柔福帝姬的失踪被发现。
完颜宗弼奉命率三千骑入城搜捕,一些被藏匿在民间的宗戚贵戚先后被搜出来,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但太子和柔福帝姬却似水泡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宗弼留下副将继续在城中搜查,自己率数百亲兵回营,向左右都元帅禀报:“东京城已翻遍仍无着落,两个大活人一般的人家藏不住。”他剑眉下目光冷锐,“我怀疑是惊雷堂所为。”
右都元帅宗望“砰”一声拍案,“这是中原武人真是可恶!对了,兀术,听说惊雷堂的堂主雷动是中原武林的宗师,不知比当年的卫轲如何?”
宗弼手指轻摸那道斜划过胸肋的剑痕,虽经师傅萧翊全力相救,养伤半年后已愈,但那道剑痕却时时在夜间痛楚,提醒他那人给予的耻辱无法磨灭。宗弼不由牙关狠咬,沉声道:“若论武技,卫轲应不及雷动。”
左都元帅宗翰手抚尖颌,冷冷道:“若如此,恐怕要请国师出面了。”他手抚黑须,忖思一阵又道,“惊雷堂劫走宋人太子的意图不难揣测,但劫走柔福帝姬有何用?”
“哈哈哈!”
坐在案后正大口喝酒的元帅左监军完颜宗辅突然爆出串邪笑,眯眼道:“兀术,听说自那茂德帝姬殉情后,这柔福帝姬便是大宋宫廷的第一美人儿,你见过茂德帝姬,这柔福比茂德如何?”
宗弼对这位同父异母的三哥向无好感,强压厌恶淡淡道:“我未见过柔福帝姬,无从比较。”
宗辅嘿嘿一笑,目光淫.邪,“听说宋廷帝京有四大才女……可惜那个李师师没搜到,茂德帝姬又死了,不知那雷霜……”
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看不惯他的猥琐样,撇唇冷嗤一声:“色字头上一把刀,听说那武才女功夫高绝,三王子可要小心自家性命,莫要丧在了这把刀上。”
宗辅一拍案便要发作,宗翰峻目扫过去:“讹里朵,你营帐中已有三十余名宋人美女,还嫌不够?”
“哪比得左都元帅身边一百美人儿服侍。”
宗辅阴阳怪气道:“本监军营帐区区三十女人,又算得甚么!”
宗翰心下冷哼,这宗辅在金国与宗干(阿骨打长子)结成一党,向来与他作对,倒不如借女色除去,故意厉声警告:“讹里朵,本帅营帐中一百宋人女子是吾皇恩赐,我不管你心中有何不满,但那何栖云名列帝京四大才女,是献给吾皇的美人,你休得妄打主意!否则生出乱子,谁也保不了你那颗脑袋!”
“你!粘罕,莫以为我讹里朵怕了你!”
宗辅大怒,却也不敢公然对金皇不尊,恶狠狠然哼了一声,一拍刀鞘大步踏出帅帐。
宗望浓眉一皱,他这三弟,可别生出事端来。
隐身金营暗处的卫希颜眉毛倏地一挑,清悠眸子里掠过一抹杀气。那什么朵的女真头子胆敢打何栖云的主意,便是活到头了!
卫希颜突然从江南再到京城,为的是司靖岚一桩求恳,救出他的未婚妻何栖云。
卫希颜曾听名可秀提过司靖岚与何家三娘子之间的纠葛,对他的请托颇有些冷嗤:“你既不愿娶她,又何必费心救出?”
司靖岚摇扇苦笑:“终归是我欠了她。”
“爱与不爱,皆是自家选择,有什么可欠的。”卫希颜不愿意管这事。
司靖岚无奈,只得绕了个弯去求名可秀帮忙说话。
“希颜,救何三娘子可有难处?”名可秀寻了个空问她。
卫希颜轻叹:“我就知道司靖岚那小子会去找你。”她不愿救何栖云确是有着顾虑。
名可秀心思慧敏,观她神色略略忖思便想到其中缘由,柔声道:“你可是顾虑着何文缜(何栗)?”
卫希颜点点头,“我虽未见过这位何家三娘子,但听靖岚说起,性子应极为执拗,从她对靖岚的感情便可看出一二。这样的女子,内心自有定见,岂肯抛下她父亲随我到江南?”
她心想这何栗可不能救,此人虽是直臣,也是忠于赵宋的迂臣,将来或会成为可秀的一大阻力,加上和司靖岚的翁婿关系,以后定会成为难以处理的棘手人物——这样的麻烦,自然是早掐灭为好。
名可秀与她两心相通,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轻叹一笑:“世间事唯有当做与不当做,哪能事事计较得失,唯求当时心中无愧罢了。”
卫希颜心中一叹,知她是要维护与司靖岚之间的情谊。也罢,若将来何栗真阻了你的路……她眼底冷芒微闪,唇角抿出的弧线是绝然的冷酷。
“希颜,萧翊或许在金营中,你此去小心。”名可秀柔声叮咛,“一切当以你自己的安危为重,何栖云之事若不可为,莫要勉强。”
“你放心,我有分寸。”
卫希颜轻轻吻上她唇,早春的寒风吹不散柔情的眉弯。
***
二月二十九日,赵桓等被掳的次日,卫希颜就到了金营。所经之处,尽是惨呼悲号。
宋俘被押入营寨的当天,就有三名皇子妃和十余名官家女眷被金军将领蹂躏折磨而死;为满足金军将领的淫.欲,完颜宗望更下达了“如有孕,由医官下胎”的命令,几百名身怀有孕的皇子妃和官家女眷被迫打胎……金营中女子凄声一片。
何栖云作为献给金帝的美女,和其他几十位未婚美貌的宗室贵女被关押在青城宫的殿阁里,由金兵严加看守,倒避过了一时受辱。
卫希颜暗中观察这女子,外表温婉闲雅,身居险境,却无惶惶之态,行止淡然有度,隐有大家之风。
她心中暗赞,却未冒然救人,而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何栖云在金军重重看守下不能突然消失,要趁乱劫出才不会引人注目。
***
三月初一,天晴无风,测历为吉日。
杭州紫阳山下,旗帜飞扬,兵戈林立,三万禁军列阵,铠甲鲜明,军威严整。
靠山的北面,搭建着一座长宽约数丈的高台,铺以红毡,四围悬挂朱红旗巾,台子正中摆放着一张金漆御座,在阳光下灿耀出夺目的光芒。
高台四周,三百名禁军挺立在旗帜下,身姿挺直,目不斜视,透出一股威严沉肃的气势。
高台下,百名新上任的京朝官以及地方路州府的长官整齐列班,恭候新帝的登基大典。
吉时到,宣徽使高喝:“鸣鞭,奏乐!”
鞭响三声,鼓乐大作。
宣徽使又喝:“升御座!”
肃穆的乐声中,赵构身着皇帝冠冕朝服,端坐在御辇上,由两列内侍簇拥着从紫阳行宫行出,约摸两刻后,御辇行近登基台。
赵构步下御辇,踏上文武百官列阵中间的红地毯,缓缓走上高台。
三万禁军与百官齐叩,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构端坐御座之上,英俊脸庞端严肃穆,眼底却掩不住激动之色。
命运难测,他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坐上这御座。台下山呼万岁声震耳欲聋,他的脚下伏拜着数万人头,从此后,他便是天子,掌控着这世间万民的生杀大权。
赵构首次感觉到,站在权利最高峰的滋味竟是如此美好!刚刚登上皇位的康王不由有些陶醉了,万丈雄心似是在突然间平空拔起。
高台下,新上任的政事堂副相丁起微微抬头,将新帝踌躇满志的神情望入眼中,眼底顿时划过一抹讥讽。他的目光越过御座上的那男子,遥遥扫向山顶,对着真正认同的主君,深深叩拜下去。
紫阳山上,名可秀悠立于一株苍松之下,风姿挺秀优雅,目光扫过山下黑压压的跪拜人头,耳中万岁之声震天,她唇角淡淡一勾,目光望向天际,明眸立意,高远恢弘。
靖康二年三月初一,康王赵构登基,当年改元建炎,诏告天下。
建炎元年三月初二,赵构颁诏成立北征行营,任命种太傅种师道之嫡孙种瑜为同知枢密院事兼北征行营指挥使,总领北方御敌军事。
南方新宋政权的成立,在金军统帅中掀起了巨大波澜。
东西两路金军主要将领在完颜宗翰的帅帐中召开军事议会。
宗翰眉骨锋棱,道:“宋人京城被攻破后,北方本已摇摇欲坠,但宋人突然在南方立新君,北方未降宋军也蠢蠢欲动,我军携带大量财帛,关押上万俘虏,宜尽早押回国内,否则,将成为我军行进的包袱,不利作战。”
众金将纷纷赞同。连向来与宗翰唱对台戏的宗辅也赞成,道:“我等奉吾皇之命出征,此番征宋目的已达到,应尽快回京复命。”他心底真实的想法却是避免宗翰攻宋的功劳越做越大,自然越早北归越好。
宗望却皱眉道:“我军若撤,东京岂非再度落入宋人之手?”
宗翰阴冷一笑:“南方宋人可以立新帝,咱们也可扶持一个非赵姓的大臣做傀儡皇帝。”
完颜希尹熟读汉人史典,立时附掌赞议:“左都元帅此计甚妙,此所谓以汉制汉!”
宗翰又道:“我军虽然打下东京城,但两河之地和西北尚有几十万宋军未击溃,与其等宋军会合起来围攻东京,不如将东京城留给投降的宋人来守,我大军主力则开拔出去,先发制人,将宋军各个击破。”
“好!”宗望拍腿大笑。
卫希颜在暗处微微点头,这完颜宗翰果然计略精明,只可惜这天下之棋非是你一家所下。无论是雷动或是可秀,均不会容你这般轻易地实施了以汉制汉之策。
她望了望天色,金寨中已亮起营火,她唇角微勾,心中有着隐隐的预感:今夜,将会很热闹!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