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晓终是被蓝逸带回了云燕。
再次回到了巽国的国都云燕,迎接她的不是街道两旁的百姓和朝堂的群臣,而是云燕酷寒的天气,以及已可预料的永久囚禁。
蓝逸把她交给了端木怀,端木怀却没有让廷尉审讯这位兑国的长公主,而是将尉迟晓带到了宣室。
“朕没有办法处置你。”这就是端木怀的开场白。
尉迟晓仍旧跪坐在她第一次来到宣室时所坐的位置上,只是当初陪她来的人现在正在万里之外。她说道:“晓知道,所以劝过蓝将军在路上将我处置。”
“朕可以猜到一二,塔河公早就向朕求过,将他这个嫡亲的孙女许给子瑜做侧妃。蓝子享不杀你,是因为她爱上了子瑜,不想被子瑜记恨。朕同样也不能杀你,不然子瑜无心带兵攻打兑国,即便他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怨恨于朕。”
“那么,君上就请把我留到战事结束的时候吧。”尉迟晓平静的说出自己的死期。
端木怀不喜不怒的语气中显露出恼怒的痕迹,“你以为朕仅仅是将子瑜当成一个能统兵在将帅在拉拢吗?所以便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尉迟晓望着他的眼睛,无视他的愤怒,“那都是君上的事情。”
端木怀看进她毫无畏惧的眼底,“你是朕见过的最狠心的女人,可是子瑜偏偏爱上了你。”
“君上过奖了,我不够狠心,不然就不会有今日了。”
端木怀打量着她,“你爱过子瑜吗?就像他爱你那样。”
“如果我不曾爱上他,亦不会有今日。”
“是吗,你尚能说出这种话,哼,朕替子瑜不值。不过,既为兄弟,朕不会去杀他深爱之人,”端木怀的语调一点一点冷下来,“朕会将你作为异国的长公主一般奉为上宾,赐你住通灵台,不得擅出。”
尉迟晓推手一拜,“如此,多谢君上。”她起身便要跟随禁卫出去,那平静无波的样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了端木怀会这样决断。
“等等。”端木怀突然叫住她。
尉迟晓回身问道:“君上还有事?”
“在回来之前,你已经料到是这样的结局了吗?”
尉迟晓说道:“君上也只能这样处置我,不仅是因为我有兑国长公主的身份,也不仅是因为君上还要仁德君子之名,更是因为君上与子瑜确实情同兄弟。”
端木怀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他说道:“见微知著,料事如神。你聪明得不像凡人,所以子瑜爱上了你。”
“君上谬赞了。”
“这不是谬赞,这是事实。”端木怀道,“朕还有一个问题。”
“君上请说。”
“你也知道朕会怎样处置蓝子享吗?”
“她将叛逃而出的泉亭王妃抓回是功,她违背军令、假传圣旨、擅自回京是过。依功当奖,依过当斩,功过相抵,加上塔河公的身份,君上大概会赐她一百军棍,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端木怀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你替朕决定了朕办不了的事情,可惜你不愿意对朕称臣。”
“好女不侍二夫,忠臣亦不事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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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台位于云燕城东,原是端木氏赏景游春所用。高台遥遥与东屏山相望,规模宏大,雄伟壮观,占地一亩六分,高四丈有余,上下只有环绕在外的台阶相通。顶台呈圆形,台上有天桥、雪洞、花苑、妆阁诸景,有诗云此,道是:“天桥接汉若长虹,雪洞迷离如银海。”除此之外,台上还有七间大屋,以北斗星位排列,并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为名。屋舍皆是红柱碧瓦,画栋雕梁,重檐兽角。房内各有烟罗轻纱,宝器堆砌。
尉迟晓被押来此,择了“天玑”居住。端木怀对她不曾苛待,按照长公主的礼制,安置十二名宫女伺候。台上其余打扫、浣洗、烹饪的宫人各有定数,不一一细数。另有兵丁千人于台下把守,将高台团团围住,不得擅自出入。
尉迟晓在此安顿下不足三日,皇后凤鸾驾临。此时的唐碧已为端木怀诞下二子一女,四皇子端木楖已经八岁,五皇子端木栴六岁,最小的四皇女端木杺也有两岁。
比起少年初见时,唐碧的身段更显婀娜,宽大的衣袖上以五色金线绣着朝阳拜月的五彩凤凰。唐碧被十数名宫女簇拥而来,见到尉迟晓仍旧像少女时那般开口叫她,“大嫂。”
“皇后娘娘。”尉迟晓微微颔首,此时她已不是泉亭王正妃的身份,也没有对巽国皇后行臣礼的必要。她侧身将唐碧让进天玑馆,唐碧这面刚坐下就有侍女端茶上水,伺候周到。
“大嫂还是叫我碧儿吧。”唐碧说。
“你还肯叫我大嫂?”尉迟晓坐到一旁的雕花椅上。她身上素色的褙子与襦裙并不适合云燕严寒的天气,在这儿雪后的冬日使她显得格外苍白孱弱。
“大哥今生只认定了一位妻子,你便永远是我的大嫂。”唐碧眼神一动,四名宫女捧着厚重的冬衣上前。唐碧说道:“我想大嫂这里清寒,总要有裘皮棉衣才好过冬。”
伺候她的宫女收了衣服。
尉迟晓说:“通灵台的地气很暖。”
“是啊,到了春天就能看到滋水绿柳,定川花开,只是现在苍凉太多了。我还记得大嫂刚嫁过来那年,大哥带我和大嫂一起来定川游春,我在草地上放风筝还摔了,是大嫂亲自给我上的药。”
“那年你才十六岁。”
“转眼十年过去了。大嫂,这十年里你过得不开心吗?”
“碧儿,你真的要这么问我吗?”
唐碧抬手示意,屏退左右,才说道:“我也知道大嫂这些年里有许多无奈,只是大哥难道不好吗?”
尉迟晓平缓说道:“子瑜很好,他待我很好,好到让所有人都羡慕。你若问我,为什么我还要离开他。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生错了年月。”
“那又如何?只要大嫂想和大哥在一起,现在也不晚啊!檀木一直看重大嫂的才学,只要大嫂愿意!”
“已经晚了,碧儿。”尉迟晓眸光沉静,“上次对君上称臣非我所愿,既非我所愿就不会有第二次,自始至终我都不想成为巽臣。”
“大嫂再想想不好吗?就算为了大哥!”
唐碧恳切的目光看过来,她与唐瑾相似的容貌让尉迟晓心中升腾起不忍。只是建平长公主的眸光始终平静无波,她说道:“我已是枯木朽株,请转告君上不必勉强了。”
“大嫂不要这么说,大嫂只是身子弱些,好好调养总会好的!”
“是么……好不好都没有什么所谓了。”尉迟晓站起身,缓步踏入冬日的寒风之中。通灵台上被素白的冬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眩人眼目。她在寒冷中微微颤抖,如寒冬河流中的一片浮萍。
唐碧追出来,拎了一件刚才拿来的皮衣往她身上披,“大嫂穿得这样单薄,可不要再吹风了。”
尉迟晓侧身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搭在手臂上,遥遥望着楼阁雪景,“我心里对功名利禄再无所求,你也不必再劝了。”
唐碧黛眉如少女般为难的蹙起,说道:“我还要在通灵台上住几日,大嫂再想想好不好?我今天还带了李太医来,他以前常给大嫂请脉,再让他给大嫂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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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碧在此落脚,就住在一旁的天璇居,如少年时一般每日和尉迟晓起坐一处。不同的是而今左右都有人服侍,宫中更是一时三刻送来消息,或是端木怀的手笺,或是宫中儿女的情况。
尉迟晓端着热茶,细抿了一口。
两人围桌而坐。唐碧放下小笺,说道:“是说教习皇子儒学的朱大人病了,又说栴儿今日淘气,在堂上玩木马被打了手板。”
说起儿子的唐碧自然而然的露出慈爱的神色,尉迟晓看在眼里,心中泛起点点羡慕。她此生是没有儿女的福分了,尽管曾经有过那么渺茫的一丝机会。
唐碧见她神色黯然,不免劝道:“大嫂别这样,日子还长着呢,你看广南伯的夫人已经三十有八了,不是也有了身孕。”
“我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尉迟晓轻轻一叹,又淡淡的微笑起来,“曾经……罢了,到底是没有福分罢了。”
“大嫂怎么这样说?有大哥在,大嫂是最有福分的人。”
尉迟晓笑了笑,竟是说道:“我和子瑜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
唐碧大为吃惊,“真的?我怎么不知?”
尉迟晓言语寡淡,“不是什么好事,想必子瑜也不会对人说起,说到底是造孽罢了。”
唐碧略一思索觉得不太通,大嫂若有身孕,她怎么会全然不知?就算是孩子没有保住,但小产也是大事,总要请医问药。
尉迟晓说道:“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你怀着栴儿,正是快临盆的时候。”
“难怪,”唐碧提起精神劝道,“大嫂日后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
“那个孩子打掉的时候,太医就说不会再有了。”尉迟晓言语轻缓,犹似叹惋。
唐碧见她伤心,便就不再问了,换了话说:“檀木的信里还说,这几天净一法师到殊像寺讲法,便也就在东屏山上,不如也请来给我们讲两天。”
“净一法师?”尉迟晓曾经听过这名字。
“大嫂认得吗?听说这位净一法师对小乘佛法颇有心得。”
尉迟晓问道:“你可曾见过他?”
“没有,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还是入宫之后见宫中嫔妃时常念经才看过几本。不过,宫中还是拜送子观音的多。”唐碧说道,“大嫂有兴趣请他来便是了,能讲小乘佛法的法师还真不多。”
这大约就是缘法吧。尉迟晓说:“那便请来听听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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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唐碧回到天璇居招来李太医问话。屋内锦笼纱罩,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未见一点俗气。唐碧坐在一层纱帘之后,烟罗无意间半遮了面容。
李太医在她面前躬身答道:“是有这样一回事,当时就是臣在侍候。”
“那孩子为何没有保住?”唐碧问。
“建平长公主气虚体弱,原就是不适宜生育的,意外怀了那个孩子已是天赐,但若要养下来就万万不可,一个不好就是一尸两命。所以,当时泉亭王执意将孩子打下来。”
“大嫂当时也肯吗?”
“王妃自然不肯。”
唐碧听到此处,不免问道:“那孩子是大哥硬要打掉的?”
“说来罪过,是王爷使臣在王妃素日喝的补药里加了安眠的药材,在王妃昏睡后灌下了落胎药。”
唐碧“哦”的长叹了一声,“大嫂当初想必是很舍不得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命,这两天在通灵台,她还一时三刻的想着宫中的三个孩子,若是让她割舍掉,那是何等痛彻心扉!
唐碧又问:“那大嫂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再有身孕?”
“若非普天仙灵保佑,大约是不可能了。”
唐碧闻言一叹,“唉,大哥当真是好狠的心……”她又问道:“陛下可知道这件事吗?”
李太医恭敬答道:“许是知道。”
唐碧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唐碧在当日回给端木怀的信笺里说起此事,第二天端木怀派人送来的小笺中回答了她的疑问。
尉迟晓落胎之后,唐瑾有一日曾与端木怀说起,言说:“再选一次,我也会舍子保母,任何人的性命都不能与卿卿相比。”端木怀打趣反问:“那我这个九五之尊也不能与之相比吗?”唐瑾一笑,“臣自当领百万大军为陛下拒敌于千里之外,若有一日,陛下需要臣做如此选择,那臣也就护不住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