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益发剧烈了,久坐使得脖颈脊背都酸痛不堪,谢芝缨叹了口气,起身下床,来到妆台前坐下。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比起身上穿着的白色寝衣来,甚至没有多几分颜色。长发未挽,随意地系在脑后,看上去形容憔悴,只有一双眼睛里闪烁着不甘的火苗。
看到那双眼睛,谢芝缨觉得心里一震。这个样子,和梦里见到的那个被叫做公主的女子,多相似啊。
她渐渐回忆起梦中的全部。相信这些都是她记忆深处的东西,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孩记忆。
还记得谢芝纤临死前说过的那半句话,后半句被父亲喝止住了。她的真正身世。
现在,她对自己的身世已是基本明白。亲生母亲的确不是谢夫人,而是那位梦里的女子,苏珊口中的叶番公主。亲生父亲,也不是谢玄东,那该是她的大伯。四叔谢玄北才是生父。
他必定是在娶四婶之前就遇见那位公主并有了她。只不知道两人有怎样的故事。
虽然知道了亲生父母是谁,到这个时候,已没有多少震惊悲喜等感觉,因为眼下更紧急的,是丈夫身陷囹圄。
谢芝缨拿起一把玉梳,慢慢地梳理着长发。
这梦做得蹊跷。所有几乎不可能想起来的事,竟能在同一个梦中全部显现,为什么呢。
对了,梦里还有百里昭。他温柔地说,一切都有我,娘子不用管这些。
谢芝缨止住手,握紧了梳子。他是不是也查到了这些?
她抬起右臂,颗颗碧绿珠子静静地环绕着手腕,带着她的体温,并未变冷。那么,为何刚才始终没反应。
只有一个可能。珠子透支了灵力。
她昏睡了三天三夜,那些应该销匿的记忆被再次翻出,也是拜珠串所赐吧。所以,它“发”了这样久的功,真是精疲力尽了。
谢芝缨将一头长发编成粗粗的辫子,从妆盒里挑了一根长簪,熟练地挽成高高的发髻,又用两支金钗固定住。
这样动着手,头渐渐没那么疼了,脑子却飞快地转动着。
净虚大师说这串往生翠会凝结人的神识,与她心意自然是相通的。她昏睡过去之前,满心都是百里昭。那么,珠子告诉她这些,会不会也是想帮助她?
穿戴停当,谢芝缨打开了卧房的门。
“红玉,”她轻轻地吩咐,“服侍我洗漱,再准备些饭菜端来,我饿了。”
珠子需要休息,她也是。她的心情和健康都对它有重大影响。
“是!”
“朵朵,你去找项先生。告诉他,一刻钟之后去书房等我。”
......
书案后,谢芝缨平静地坐着。在她对面,项先生正在沉思,她知道他同时也在偷偷打量自己,那探究后的结论,不见得是赞赏的。
刚才她一见到他就问了个问题。
“项先生,告诉我,殿下安插在各位皇子那里的人,近几日都探到了什么。”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经过冷静思考,她心里已有大致判断,现在要进一步了解敌情。
她知道项先生的第一反应。这问题很尖锐。说到底她是个女子,怎能干涉夫君的事务。
但项先生也是位明白人,只微微一怔就答:“娘娘稍候,请容卑职细想。”
百里昭对这种意外情况是有准备的。他交代过,自己因故不在时,项先生有权指挥所有暗卫,而项先生本人,则要听从谢芝缨的安排。
项先生的确对此暗怀微词。一个女子罢了,再怎样聪颖,万不能取代男人。他极度赞成六殿下娶她为妻,主要还是看中她的家世;当然,这女子也是位掌家好手,但女人主要的作用还是相夫教子,难道还能出将拜相不成。
可现在六殿下生死未卜,一应亲朋好友,甚至是对殿下多加照拂的太子都退避三舍,唯恐牵涉进来。这个时候,只能听命于六皇子妃。
项先生说完,谢芝缨沉思片刻,又问:“殿下在西陵稽考期间,都查到了哪些问题?”
这涉及机密,但项先生还是如实回答了。说完,他抬起头,发现谢芝缨嘴角浮起一丝极浅极浅的笑,不知是客套还是欣慰。
“辛苦先生。这几日还要继续辛苦你。”
谢芝缨说着就站了起来,看起来是有了主意。项先生连忙也起身:“娘娘还有何吩咐?卑职定然全力以赴。”
“让他们继续之前做的事就好,”谢芝缨从容地绕过书案,“不要暴露了自己。我还要去找茂叔,先生也别太心焦,我会想办法斡旋的。项先生,在我有吩咐之前,须得按兵不动。”
“……卑职明白。”
出了书房,下了台阶,项先生站在银杏树下,看着谢芝缨快速离去的背影。
瘦弱单薄,步履坚定。不像即将流离失所的雏鸟,倒让人想起运筹帷幄、胜券在握的将军。这位将门女孩儿,真能以一己之力将殿下营救出来吗?
......
谢芝缨回到紫竹居,茂叔已等在那里。这位总揽全府内务的大管家是少数知道百里昭困境的下人之一。
茂叔似乎又多了些白发,但精神还是矍铄的。他简要禀报了府里事务,以及百里昭在京城一些田产商铺的情况,目前为止,一切还是正常的。
谢芝缨微微颔首。自然要正常,整成烂摊子了,那些人侵吞后就没得盈利了。
她看了看钟,问守在门口的红玉:“朵朵还没回来吗?”
话音未落就听见了朵朵气喘吁吁的声音:“主子!”
“茂叔,且等我片刻,说话就来。”谢芝缨立即向朵朵冲去。
她拉着朵朵走到廊庑那儿。朵朵的打扮和平时不一样,梳着简单的麻花辫子,穿着朴素的蓝底碎花粗布衫儿,肌肤略黑,看上去像个寻常百姓家吃苦耐劳的勤快小丫头。
“怎么样?”谢芝缨问。
朵朵抹了把汗,脸上涂的黑料掉了好些,黑一块白一块的,小花猫一般。
“按您的话,都说了。”她边说边努力调匀紊乱的气息,“他没想多会儿就点头,然后,找了这个给我。”
朵朵伸手入怀,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
“没人盯梢吧。”谢芝缨接过纸展开,只扫了一眼就重新折了回去。
“没有!”朵朵自豪地说,“奴婢最擅长的就是大隐隐于市啦.....以前,他们都叫我‘看不见的土行孙’。”
谢芝缨回到正堂的时候,忍不住又把怀里的纸按了按。太好了,有那人配合,八字那一撇,她能浓墨重彩地捺下!
“茂叔,”她示意红玉关上门,小声说,“有件急事要办。这事儿归石妈妈管,本来想委派她去的,但我想来想去,还是直接交给你老最稳妥......都是为了救殿下。”
茂叔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立即坐直了身子,花白的眉毛都一根根支楞了起来。
“娘娘尽管吩咐!”茂叔眼里泛着泪光,“娘娘,老奴一直死撑着,不让外头那些恶毒的流言传进府里,但也只能坚持一时!殿下再不回来,老奴就真撑不住了。”
“我会尽快救他回家的。”谢芝缨将那张纸从怀里取出来,平平整整地摊在八仙桌上,招茂叔过来看。
“......这是?”
茂叔疑惑地盯着那幅画儿。技艺精湛的工笔,画里有月下荷塘,朵朵芙蕖静静伫立,姿容娇美,沐浴着月华清辉。
再看看落款,两个鲜红的,精巧的小篆......茂叔猛然间想通,他又是惊怒又是害怕,哆嗦着说:“娘娘,按您的意思,果然是、是......”
谢芝缨长吁一口气。“贸叔,我给你看这画儿,不是那个目的。茂叔,你做了那么多年管家,也曾打理过书房,对于笔墨纸砚丹青,乃至印石等等,都懂不少吧?麻烦茂叔比着这画儿,去多买些同样的材料来。另外,再刻一枚印章,越快越好,但不能让人知道咱们是主顾。能做到么?”
“怎么不能!”茂叔点头如捣蒜,“娘娘,那这印章上的名字,也比着这画来?”
“不。”谢芝缨写了三个字,“刻这个。”
......
华灯初上,兴吉利驿馆里灯火通明,西洋赌.坊的生意是愈发火爆了。
程彦雯垂头丧气地来到豪华的盥洗室,稀里哗啦排泄完,拿起香豆洗手,边洗边盯着两只保养得白玉般细腻的柔荑。
真可恨,她明明手气那么好,一开始还赢了几把,为什么不能一直赢下去呢?
瑾宁伯府好容易还清数万银子,却也已是强弩之末了。变卖了豪宅,变卖了良田,变卖了盈利丰厚的商铺,甚至开始发卖下人。已养不起那么多奴仆了。
曾经交好的那些世家,现在被得罪了遍,谁都不肯接济。大哥哥烧毁了那些世家公子的考卷,要不是她现在做了五皇子的爱妾,沾了皇室的光,恐怕那些人要见他一次打他一次,更别说什么伸出援手了。
程家太需要钱了。总不能这样一直靠典当度日。大姐姐程彦婉被礼国公府退了亲,媒人说了,容家公子虽然是庶子,可依然不屑有这样一位德行败坏的大舅子。呸,冠冕堂皇的,其实,还不是嫌彦婉姐姐把嫁妆卖了帮哥哥偿债。
程彦雯用清水冲洗着双手。天灵灵地灵灵,玉手玉手,下次一定要争气,掷个漂亮的,把一桌人的筹码都赢过来。有了金子,她不但能帮娘家一大把,还能在五殿下面前挣更多的面子,夺更多的宠爱。五皇子妃身体不好,要是趁势气死了,她不就可以上位了吗。
盥洗室的门开了,进来一位戴着幕离的娇小女子。程彦雯没当一会事,兀自想着下一把该押哪个数字。
女子将门关紧,取下幕离,转过身来。
“彦雯,”谢芝缨淡淡笑道,“你想翻盘吗?我听说你今晚手气不好,刚赢了点钱,又输光了。”
“六……谢芝缨!”
程彦雯差点惊叫,却又止住,得意地直呼其名。
“你要做什么?哈,是不是因为六皇子倒了大霉,你想求我帮忙?哼,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他惹怒了皇上,连太子都不敢出头,你别想连累我的五殿下!”
程彦雯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就是五殿下能帮忙,我也不会帮你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嘿嘿嘿……”
真是扬眉吐气呀。现在她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端着卑微庶女的姿态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奚落谢芝缨就怎么奚落,痛快淋漓!
谢芝缨根本不接这话茬儿,等程彦雯说完,轻飘飘地道:“彦雯啊,你只剩一注的钱了。没有我,你只能继续输。”
“……呸,你以为你是财神爷么。”
程彦雯虽然这样说,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次轮.盘.赌上,谢芝缨奇迹般地扭转了局势。该死的女人,上天何其不公。
谢芝缨继续道:“那十两金子是你当掉手镯得来的吧?你借口说要回娘家,背着五殿下偷偷来这里赌,他知道了可怎么好……并且,你也没赢什么。他赏你的私房又让你输光了,你拿什么去堵那些知道你偷跑来此的下人嘴巴?”
程彦雯染上了赌瘾,还经常跑来这里。这是项先生说的。其实也不难猜到,因为她太缺银子,又太想一举冲天了。可以利用。
“你敢威胁我?”程彦雯气急败坏地捏碎了好几颗香豆,“我告诉你谢芝缨,你其实……”
“不想翻盘就算了。”谢芝缨重新戴上幕离,“我走了。我自己夫君怎样倒霉,也和你无关。再见,祝你财源滚滚。”
没几句话,字字都刺得心里生疼。程彦雯又捏碎一颗香豆,终于喊:“站住!”
这话提醒她了。是啊,六皇子怎样,与五皇子毫无关联,她能有什么损失。但是她不想再输下去了。没钱笼络下人,哪个替她遮掩。再输,恐怕五皇子就不会放她出门了呀!
“你真能帮我赢?”程彦雯甩掉香豆重新洗手,“你就不怕我赢了以后翻脸不认账?”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一直赢。”谢芝缨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诱惑,“一直一直……你掷几把就赢几把,想试试吗?”
“我……”
程彦雯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那是标准的,狂热的赌徒的声音,除了贪婪还是贪婪。
“你要我做什么?”她终于在那金光闪闪的幻想中拉回一丝理智,“不能太为难我和五殿下。”
“很简单。一点都不难。”谢芝缨笑着,“有可靠传言,明晚,赌坊会来一位赌圣,从未输过,一掷万金。他是兴吉利公使西斯博罗男爵的好友。你设法让王爷动心,来会一会这人。这不难做到吧。”
几位皇子都爱上了西洋博弈,逸王自然不例外。五皇子就是他的跟屁虫,吹这个风根本没难度。
程彦雯答应了。“那你今儿得让我连赢三局!输一次我都不干。”
“小事一桩。”
谢芝缨故意双掌合十,冥思苦想一番,然后伏在程彦雯耳边说了三个数字。“……这次序,记好了?要是没赢,一切由你。”
程彦雯激动地吞着口水。“记住了……记住了。”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三个数字上。天哪,这女人难道是个妖怪……不不不,管她是啥呢,只要能赢钱,她就是财神!
谢芝缨莞尔一笑:“要是明天王爷来了,我可以让你下次来的时候连赢十次。怎么偷溜过来你自己把握。定下几时过来,你派人去素馨茶馆,跟何掌柜留个口信儿。好不好?”
“好!”<>